五月初二,晴。
说是如此,其实京城周边五月间全是晴日,四月里好歹有几场暮春之雨,过了这最后几场春雨便要等到五月末才有夏日暴雨的。
七八个月没回得京来,好容易大胜了一场回京,城中金吾卫专腾出了皇城北郊空地给大军驻扎,只待得了圣旨入城去。
“殷哥家中夫人是不是要生了?”太子打趣道,想缓和一下中帐气氛,“可起了名儿?”
“殿下少言。”赵殷无奈得很,“臣同夫人正想要个女娘,可惜夫人前头两个是小子,连外聘来的女侍诞下也是两个小子。臣怕这胎又是个小子,还不敢起名。”
他前两年自其父手中承了梁国公的爵位,如今主事久了,很有些他父亲的样子。
皇女听了不由大笑,“先起个女娘名字如何?民间颇有此习俗,不论求男求女,均先给腹中胎儿起了对应名字,便求不成也能助下一胎求成的。殷哥且说说,前头四个都起了什么名儿?”
“老大那时候臣同父亲大败了来犯云州的蛮子,起作定云;老二生时刚好是个丰年,父亲便起了竟宁;老三老四是女侍起的名字,分别唤作逢恩、逢春的。老四之名已颇合女娘,只盼老五能如愿是个女娘了。比不得殿下,已有长女。”
“我倒没想过男女,只刚好生下来是个女娘罢了。若殷哥想要女娘,不若我替这孩子起个女娘名字,盼他落地真能如了殷哥索女的心愿。”
“殿下赐名是这孩子的福气。臣只盼这下能真是个闺女,小子顽劣,哪有女娘乖巧的。还请殿下赐一女名给臣,沾沾殿下的光。”他大约是求女心切,已赶紧地递了纸笔来。
还不仅是纸笔,皇女不过是顿了一会儿没接,这个青梅竹马的哥哥已然是连墨都研上了,殷勤得很。
皇女同他自幼相识,如此无可奈何的样子倒是极少见的,一时忍俊不禁:“殷哥你也太急了,且让我想想啊……”
“臣是真怕又是个小子,虽说母亲一直有些遗憾臣是独生,但臣这下四个小子也着实头痛得很。还请殿下快赐了名字吧。”说来说去都不离题,看来他是真怕第五个又是儿子。
皇女没怎么给孩子起过名字,亲女的名儿还是尤里想的。他想了七八个月,名儿写了几大张纸才最后敲定现在这个。随口一说被人当了真,反倒不知所措起来。一时间目光四处逡巡想寻些神助,一下瞟到赵殷腰上的玉堂富贵纹带钩来。
“不若以海棠为名?海棠比佳人,有花中贵妃之称。不过直作海棠有些俗气……”皇女沉吟了片刻,“前朝苏大学士有‘东风袅袅泛崇光’一语言海棠娇艳多姿,不若便唤作崇光吧。”她一时也颇觉满意,在纸上落下“崇光”二字,“华光彩霞之意,若来日又是个小子,也勉强配得上。”
赵殷折了纸条收入怀中去,“多谢殿下赐名。来日不论男女都必以此为名。臣只盼此番得女,再来个小子臣便真受不住了。”他无奈地连连叹气,“您是不知道,小子们有多闹腾……”
“女娘可未必就乖巧,殷哥可别这么想,安娜三四岁时嚷着要娶先生做夫郎,絮絮叨叨数日,让先生陪她睡了好几日才肯作罢的。”皇女摆摆手,“幼子都是一般的难缠,哪分什么男女。只是如今大了才乖些。”
“冯大人生得好,殿下当年得了赐婚也嚷了两日呢。”赵殷微笑,“此番述职殿下也好见见冯大人。说来小郡主也约莫到相看年纪了,殿下一直不叫她出入宴饮怕也不好。”
太子面上于是闪过几分犹疑:“相看还是不了,我是没想让她做宗室的,这样也过得随心些。日后真要世子再生就是了。”她端起茶杯啜饮一口润喉才接着道:“陛下也不太喜欢她们父女两个。”
“是为了正君的婚事?”赵殷朝帐外招了招手示意搭火准备晚饭,“说来此番总该让殿下完婚了,这些年殿下也没回京的机会,怕那崔公子也等急了。”
“是啊。”皇女叹气,“原本是拖着不想完婚,没成想如今反倒没得闲暇完婚了。只怕辜负了那崔大公子十多年。说来那没见过的崔大公子今年也差不多二十七了,究竟是我误他年华,对他不住。”她撑着笑了笑,“以他的年纪,怕家中姐妹兄弟都早已成家了。”
茶汤教鼻息吹得皱起,缓缓映出一张少女面容来,衬得那脸上有了几分苦相。
“是得早些。家父上回还同臣说,殿下也是他看着长大,膝下却只有一个独苗,要上书陛下调人回京歇歇。”
“这可不是我不想。”太子苦笑,“不知怎的一直没喜信罢了。我本想着有个小的也好转移陛下的心思,不然总盯着安娜。只可惜一直不成。先生也问了太医,他身子虽一直有些积劳但也不影响子嗣,看来只能是我福薄了。”
“也是聚少离多。”赵殷不晓得该怎么安慰,他虽一直视这个太子如亲妹子一般,在这等家事上却不好多言,“日后团圆日子多了总会有的。殿下还年轻着。”
“但愿——”太子手上微微用力,捏得袖口皱起,“但愿一切顺利吧。”
宓秀宫有点小。正到了端阳时节,宫中要筹备大宴,女皇又信奉道法,早召了京中三处道观的住持同真人入宫侍奉讲经参禅,行礼供奉,是以这东西两宫外这几日也嘈杂得很,王琅吩咐关了宫门不理也实在清净不下来。
少君照旧在殿前小院子里侍弄花草。他为投女皇喜好,殿前遍植菊花,夏日并非菊花信期,目下所及不过花枝罢了。
要说起来他还是更喜欢海棠些,明媚娇艳的一处,既不流于俗气,又不至于太过寡淡。
“公子,殿下已到北郊了。”
“瑶娘回京,总是好的。”令少君手上乱了几分,便剪坏了一枝花,“后日大宴,穿那套新裁的吉服去,你替我拿出来理好。”
“是。”小侍不敢多说,只照着自家主子的意思去开箱笼。自家主子入侍宫中两年,眼见着笑面比从前是越发少了。宋常侍逼得紧,谢贵君虽表面和气,背地里也没少使绊子,主子这般熬出来,日后也最多是个太妃位去守皇陵。
才十八的公子哥儿,放在外头正是放浪年月,没想着这年华困守禁内,死气沉沉的,连笑也少许多。
“陛下身边今天还是宋常侍陪着?”王琅又摆回笑面来,理了理袍服,“只怕我到不得近前,他又说些瑶娘的坏话。”
“是,陛下今日召了宋常侍。”
年轻的少君听着便放了剪子,避过渐高的日头往里间去了,“往日里我总盼着陛下别来召我,总觉对不起瑶娘,可陛下真忌讳了……”他自嘲地笑了笑,“又怕陛下听了谗言要废了瑶娘……只盼平安到端阳,庆过了这遭吧。”
“公子……”小侍替自家主子拿了剪子水壶,跟着往里间去伺候着,又是赶紧地放了东西招呼底下人奉茶,“公子太忧心了,还是该放宽些才好,您都没从前在龙城时候松快了。”
到底王琅还是二八的少年人,闻言回头打了一下贴身侍子的头:“你主子我何处不松快了?不过是……不过是……身处宫中,不得不小心些罢了。”
太子率军直抵城下的消息仿佛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前头没有地方官吏的请示,后头没有军费,一夜之间城北便多了一座大营,同皇城卫混在一起。
宫中宋常侍乍听得来报,忽而心头一紧,连手上打扇的动作都乱了拍子,惹得女皇发笑:“临清,凡做下的,都要当得。太子不过班师回朝,你便如此忧惧了?”
“陛下,太子殿下声势日大,臣侍总有些莫名的担忧。”宋常侍撑着笑面,“许是前朝旧事听得多了,难免多心。”
天子反倒是一派闲适散漫之意,“还吩咐着身侧侍奉的中官去栖梧宫传召了冯侧君来。
流芳宫里青烟缭绕,日头底下晒得久了,太湖石间隙藏的小炉腾烟起雾,很有些置身仙都之意。
为着女皇诏令,冯玉京在宫内也是一身白袍。纨素为里,中衬绫锦,外罩纱罗。层层迭迭,衣摆飘飞,配以峨冠博带,珮环玉饰,行走宫中才如谪仙人般,好进青词经文,博三清上君之乐。
“陛下。”
“都华到了。”女皇按住宋常侍起身行礼的动作,唤了冯玉京平身,“日前的南华经可抄毕了?”
“回陛下,南华经抄录已毕,俱在此筒内了,随时可供奉入殿。”侧君行礼如仪,一面叫侍子呈上经文去。他书道亦颇有名气,小楷端方柔润却不失筋骨,同太子铁画银钩的文墨很是迥异。
女皇展了卷轴来看,轻笑道,“果然不错。临清,你拿去供了吧。”
“诺。”宋常侍恭恭敬敬行了礼来,接了轴子却不下堂去。
“怎么,朕发话也叫不动了?”
“臣侍不敢。不过是冯侧君风度翩翩,臣侍想多看几眼,忍不住学着些,也好讨陛下的喜欢。”明里暗里直指他与天子有染,名节败坏。
侧君被刺了这么一下,面上下不去,只好恭维道,“宋常侍仙风道骨,自是在下所不及的。”
“临清,你多话了,下去吧。”女皇半眯着眼,懒散地半躺在罗汉床上,“太子班师,都华不去迎么?”
“臣身处禁中,当以陛下旨意为先,不敢独断专行,以朝臣身份私会太子。”侧君躬着身子不敢直起来,“待来日开城阅兵,自有相聚之时。”
“来日里为外臣内爵,不过是妻君一句话。此时该去讨她的好才是。”女皇懒懒地笑,“免得又叫旁人夺了先机。”
侧君没敢接话。
初夏日子,暑气已渐渐浓了,却叫天子殿前水帘挡了去,无谓地游荡在院中,同青烟滚在一路。
没个结处。
前几日外头又闹起来。察院的夏御史回京来便递了个参奏宫中怪力乱神太过引起民间也纷纷效仿,游民大多弃了本业投身道观的弹劾折子。只是这折子才递入禁中,冯玉京也不过趁隙瞟到一眼,没两日便听着消息说这个夏御史被下了诏狱,再听见消息,便是死在狱中了。
这下连御史中丞都坐不住,在宫门外连着跪了数日请天子朝会,却反因年事已高倒在宫门前。还是恒阳王惯例进宫看见了,让府上马车将人送了回去。
朝政怠惰,宫中便只有能面圣的几人说得上话,是以不少年轻士子上表无门,在弘文馆求谒冯侧君,愿联名上谏剪除妖妃。他又主持过一次科举,不少翰林视为座师,也聚在弘文馆求冯学士上书。外头乱得厉害,里头女皇却照旧搂着宋常侍听经修道,直言再上书便杀无赦。玉京没得法子,他身份尴尬,妄动怕女皇猜忌太子,只有好声好气将人缓缓劝回家宅去,免得惹了中官注意。
京中不稳,宫中的太平便如空中楼阁,总觉颤颤巍巍,怕什么时候便要坍塌下来。
“罢了,这麻烦朕已替你解决了,你只管顾好太子就是。”女皇轻笑了一声,照旧让中官去叫了令少君来侍奉,“你这柔仁性子,朕若不出手怕是要纵了太子翻天去。下去吧。”
“是。”冯玉京只觉女皇这番话十分诡异,既不知她是指什么,亦不知她为何忽然要这么说,只能应了声先回弘文馆处理公务。
夜里沁凉。城外风大,大军便早早生火烧饭了,自回帐中休整。
灯火渐熄了大半,只留下必要的照明火。
皇城北门轻轻开了一道缝。城中最近不太平,左右金吾卫又为了两个大将军成日缩在府邸饮酒作乐,懈怠得厉害,故而百姓也都早早关门闭户,不管外间事。
两个兵士抬了一顶闺阁小轿往城中快步跑去,没过多久,后头便是小股人马跟随而来,往玄武门方向去。
赵殷在梁国公府门口醒过来时还晕晕乎乎。前夜里同太子弈棋到晚间,正说着回帐中歇息去,太子还玩笑道回府后多看看夫人孩子,没想到还没走出帐子便被人从后一个手刀劈下来,自此便两眼一黑不省人事了。再睁眼时,便见着自己家门口偌大的“梁国公府”四个大金字。他手脚给捆得结实,嘴上绑了布条,困在小轿里,只有太子身侧银朱贝紫两侍婢随着。见他醒了,她两个才上去敲了梁国公府的门。
看来将人当亲妹子还是太天真了些。
拂晓时分,玄武门大开,朱琼带右金吾卫封锁金乌城,定远军中帐左右亲卫约七八百人,在定远军老将秦青松带领下包围持械包围流芳宫。凡有抵抗侍子尽皆马前斩首示众。宫人不敢做乱,只有困守殿中。
外宫虽锁得严实,却惊不到内宫来。这头恒阳王带了两个贴身亲卫直入内宫,终于在承露台阶下走廊找到宋常侍。他仍旧照着道观里修行习惯。每日一早要至承露台取明水煎茶当作早课。年轻侍子这会子刚取了明水下来,见着恒阳王,只笑了一声:“大殿下这是进宫拜谒来了?今日才初四呢。”
“孝亲原不在日子,总是要晨省了才是,陛下怕还要我奏琴。”
“说来世人都称赞您乐律好,琴瑟琵琶都是一绝,在外间填的闺阁艳词更是传唱颇多,可每次给本侍弹琴都心不在焉得很,还不如宫中乐师。”
恒阳王仍旧是一副桃花笑面,看去双十样子,眉眼盈盈,温声回道:“实在是宋父君姿仪端雅,看得失神罢了。”他一面笑着,手上毫不犹豫拔出剑来便刺入宋常侍下腹,“想着宋父君何时薨逝比较好呢。”
他只着了一身软银锁子甲在里头,外头仍旧是一身绯红公服,是以这兵刃也藏在袍子底下,乍一抽出来,纵然他武艺本不精也打了个措手不及。
可怜宋常侍还没来得及说两句话便没了气息,只有眼珠子瞪大望着皇长子,兀自倒在地上抽搐。
“拖了随我去栖梧宫,清了君侧,总该让陛下也见着这蛀虫下场。”他这才收了笑面,吩咐后头亲卫道,“可不能让几位大人白白搭上性命。”
待女皇醒转已是卯正,栖梧宫外嘈杂吵嚷,宫内人也战战兢兢,惹得天子不快。
宋常侍要做早课,拂晓时分便上承露台取明水回来,此时便该回了栖梧宫侍奉起身才是。女皇皱眉,见外间几个身着道装的影子便唤了一声:
“临清?”
“陛下……陛下!”原来是提早入宫的流云观道人,像是被吓破了胆子一般,“太子……太子……”他见了女皇醒转才爬着躲入内殿来,“外头……”
“太子反了?”女皇倒并不如何惊讶,只起了身笑道,“想来外头是定远军了。赵丰实陪着她?”
道人哪见过赵小公爷,一时也不知如何回话,只好道:“是太子亲自领人,跟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妖孽。冯大人……冯大人也在侧……!”
天子轻笑一声:“看来临清已被斩了。斩便斩了,不过是少了个临清,道长继续主持法事便是。”
“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一时间帷帐拉起,太子一身戎装步入,“妖道祸国,内宫靡费,还请陛下莫再行此事。”身后跟着她的侧君。
她看起来憔悴了许多。侧君略略抬着眼去瞧他的妻君,原本鸦青的鬓发没了光泽,只有几绺支棱着从兜鍪中滑落下来,连脸色也显得微黄枯干,显出颧骨的形状来。只从前盈盈如水的杏眼里多了许多坚毅与英气,看人时不怒自威,长眉挑起,像是染血的杜鹃,漫山遍野的红,摄人心魄。
塞外风雪磨人,她瘦了许多,没了从前娇养的润泽,却更见了风致。
“谏言已毕,奸佞伏诛,太子可以回重华宫去了。”女皇懒懒地撑着头道,“带上你的侧君,明日端午大宴,为太子接风洗尘。”
“臣请陛下恩赏各位匡正朝纲的功臣。”太子一动不动,军中用的斩马刀被双手握持着,寒刃朝下,看去恭敬有礼。
前提是忽略她的全套甲胄。
内殿门只被太子一人挡着,便再无出路。宫人们早被挨个拿下了,看守在偏殿里。
女皇起身,也不叫宫人来扶,只从博古架子上取了一只螺钿匣子来,丢去太子脚边,“赏不赏的由不得朕了,是不?朕看你还要叫朕一声太上皇。”她年近古稀,动作颇有些迟滞,可那匣子还是砸在太子脚边,发出一声闷响,“都替你扫清了。”
太子不敢便接了,只警戒地环视四周,还是冯侧君迈过一步,弯腰开了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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