姗姗来迟的圣人并非自己来的。
他身旁还站了三个人,距离圣人最近的是端木惟明。
发丝半百的齐国公,在如今上行下效、世人皆崇佛的端朝上,一副羽扇纶巾、半文士、半道士的打扮,倒是十分不同。
但圣人对此似乎并不在意,依然宽容端木惟明只落后自己半步。
端木惟明之后,便是如今如今寒门在朝堂之上的领袖虞尚书虞汝晦。
虞汝晦倒是年轻,如今望之不过三十多些,面皮甚白,面相颇有些刻厉,不如端木惟明雍容雅致。
等到了最后,方才见太子元珩。
元珩看着倒是完全不介意自己屈居第三,甚至对虞汝晦执礼甚恭,颇有以弟子礼的模样。
而之前回答圣人的端木桅,这时候从趋步上前,开始绘声绘色的说起了端木惟则和释诚法师的故事:
“家父从徐州调任扬州,任扬州总管之际,因为要征发兵役,便与扬州本地之人有些摩擦。释诚法师遂拜见了家父,想要为民请命,取消征兵。但朝廷之事,岂容反复?家父自然不允,那释诚又惦记着去胡地取经一事,便带着弟子悄悄走山路出城。
只是没有想到,他们在山中迷了路,将携带的干粮用尽了。恰好时是寒冬,天寒地冻,也没有野果野菜可以充饥。
饿到无奈之处,总不能等死吧?释诚法师的弟子便破戒杀生,取来野兽之肉,想要喂给饥饿的释诚法师。
但法师信念坚笃,说什么也不肯吃下那野兽之肉,最后竟绝食而死。”
端木桅说到这里,特意停下,深深叹了一口气。
() 周围的人也纷纷叹惋。
他继续说:“其后众弟子终于出了野地,找来火种,焚烧师父尸体,火焰熊熊而烧,法师骨肉俱化成灰,唯独一根舌头,于烈焰之中也不见丝毫损毁。”
那盒子中的骨灰与舌头,便在端木桅娓娓道来之中,清晰明辨了。
端木桅又说:“释诚法师的弟子们见佛祖显灵,便带着师父的骨灰与舌头,找到了家父的官邸处,将事情同家父说明。人证物证俱在,家父也是大惊,立时便决定不能辜负佛祖的警示,于是下令在扬州暂缓征兵,又把这舌头随身携带,好时时提醒自己,上襄圣人,下助百姓,绝不可行止不当……”
圣人听着一路微笑,频频点头,这时候突然说声:“你是……”
他记起来了。
“《哀雀颂》!”
端木桅受宠若惊:“回圣人,正是《哀雀颂》!”
这时候,只听旁边一声冷笑响起。
发出冷笑的是白面虞汝晦。
虞汝晦乜斜了端木桅一眼,对圣人说:“折冲府的兵士数量本有定数,端木惟则在江南管理不当,致使逃兵屡禁不绝,当地府兵数额不足,征发到高僧和尚都要逃跑的不说,甚至害死了这高僧,这些岂不能说明其能力远远不足以管理扬州?
甚或那些所谓逃跑的兵员,说不定就是端木惟则隐藏起来——”
他冷笑三声,突然厉喝:
“端木惟则行止可疑,圣人,宜速速派御史前去视察啊!”
情况急转直下,端木桅面显怒意。
而这时候,摇着羽扇的端木惟明却拱手向圣人认错:“虞尚书说得有理,原本惟则任扬州总管职务,便是为了震慑那一地的宵小,如今江南很久没有大的战事了,臣恳请陛下将惟则唤回,卸了他扬州总管的位置。”
如果是刚才是愤怒,现在却是愕然。
短短之内,情况发生太多,端木桅已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变化了,甚至脱口叫了声“伯父”!
端木惟明却懒得理睬这还太过年轻的侄子,续道:“但臣也想为惟则解释一二:惟则发来的家信也曾说过江南地区常受倭寇滋扰,有些倭寇,伎俩百出,甚至会打扮成僧人模样,以逃避官府耳目。恐也是因为如此,惟则才对当地的法师严厉了些,哪想到叫释诚大师遭遇不幸!
归根究底,还在倭寇之上,倭寇之灾,不可不防。
各地单打独斗,已证明不足以防御倭寇。陛下撤去扬州总管之后,宜在沿海一带增设一职,统一管理从渤海到两广的水军,以随时机动,协作互助,来应对倭寇的劫掠如风。”
这时候,圣人脸色微微一沉。
而端木惟明继续说:
“臣以为,如此机要之职,惟则是万万担任不了的,还得另派善战之人。或可从卫氏乃至郑氏之中,寻熟悉江南风貌以及擅长水师作战的杰出之辈担任……”
一直在旁边默默听着的元观蕴,这时候忽然发觉自己听懂了:
端木惟明说出的两个家族人选,圣人都绝不会同意。
郑氏镇守的太原,是北方要冲之地,若在让郑家一人出任南方水军总管,那么南北夹击之下,端朝危若累卵!
同样的道理,卫氏身兼京兆府尹,本就拱卫皇都,若是再让他们在地方有实际兵权,内外夹击,圣人的皇位,还坐得稳吗?
同时端木惟明还在暗示圣人:
南方并不太平,总要有一个人在那里坐镇。
那么,与其用后来的那些人选,是不是还不如端木惟则?
这时候,虞汝晦忽然冷笑:“端木司徒公,只说自己的亲戚,却不愿说说朝中的其他俊彦吗?”
五望之间,确实互为亲戚。
所谓“其他俊彦”,无非寒门小姓。
只见端木惟明看看虞汝晦,摇摇羽扇,慢条斯理说:“虞尚书,寒门士子之中,素有灭佛之声啊。而那江南地区,又最是崇佛,若是把寒门之人派去,激化了矛盾,只怕事与愿违。”
他这样一说,便是虞汝晦也一时无言。
这时候,只见崔氏的太公笑呵呵自人群中走了出来,自一辆经行过来的花车壁上,摘下一朵碗大的青莲,跳着舞来,敬献给皇帝。
大家这才发现,刚才那一同对话,绕行街市的花车,已经一辆辆来到了左近,正排着队,等待停在那佛坛之后。
届时,圣人便会祭拜佛坛上放置的由西域高僧护送而来的舍利,与舍利之后的诸位金佛。
等圣人拜完离去,这些花车又会再回街巷之中,依然绕行,与民同乐。
有了崔太公这一支颤巍巍老人舞,现场沉闷的气氛为之一缓。
圣人拿了青莲花,像是想到了什么,竟吩咐了身旁的太监几句话,又巡视着面前的人。
圣人在找谁?
等发现那被圣人吩咐的太监径自往自己这里走来时,他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圣人要找的不是别人,是自己。
事情非常突然,却没有时间想太多。
他和尹问绮一起,被动的跟着太监,越众而出,一步步朝圣人走去。
他看见佛坛侧边,马车徐行,金佛含笑。
他看见佛坛之上,青莲遗世,簇拥着由西域众僧护送而来的大师坐化舍利子,四下站立,俱是得道高僧,再往左右,全是虔诚佛民。
及至圣人所在,这些高僧纷纷向圣人下拜。
但他们拜的并非圣天子,拜的乃是当世如来啊。
元观蕴终于走到圣人面前。
他的目光,也迟缓但坚定的停留在圣人面上。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个面目柔和的人,没有了记忆中的大胡子,也没有了记忆中的健壮。
他鬓角已有斑斑银白,眼尾刻出皱纹,身材显得瘦弱。
圣人变老了。
不再是那随手就可以将他抱起来的高大父亲。
他也长大了。
不再只会
啼哭的小孩。
圣人手捻青莲,望着元观蕴。
柔和的面容下,却有一双陌生的眼,那双眼睛先打量着元观蕴,接着渐渐变得温柔,但那温柔的目光不像是在看元观蕴,而像是望着遥远记忆中的某样美好事物。
他忽地叹道:“……藻儿L,你像你母亲。”
说罢,站于佛坛高处的他俯下身,将手中青莲交给元观蕴。
也是这个时候,那一辆辆的马车,在佛坛之后停好。属于太子的马车之上,佛像的双眼突然中空,中空之后,一枚锐利的箭头探出来。
而后。
“咄——”
元观蕴怔怔地看着圣人。
过往的记忆,和现在的模样,同时出现在他脑海。
正如“元藻”这个圣人亲取的名字,与“观蕴”这个字,同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给他以无穷的颠倒混乱。
他也怔怔看着自金佛眼中飞出来的弩箭。
那箭飞得极快,如闪电一般。
它与圣人只有毫厘之差。
只差毫厘,圣人便要殒命当场!
而圣人竟因这枝青莲,因与他的几句话,逃过一劫!
追忆母亲,那竟救了其一命!
弩箭射中人了。
那是守卫在一众皇亲国戚周围的侍卫,巨大的血花绽开在侍卫的喉咙。
没有人跑去看那侍卫。
一时之间,混乱炸响,只听一声“有刺客”——
所有的皇子皇女,王公大臣,都急急朝圣人围拢过来。
颠倒的混乱之中,元观蕴的目光,穿透人群,朝那射出弩箭的金佛看去。
这时候,众多反应过来的侍卫已经悍不畏死的冲上去了,拿刀剑往金佛上劈砍,只见无数刀剑瞬间刺入金佛,却不见有血迹渗出,而众侍卫只觉得双脚剧痛——
他们一时纷纷惨叫起来,于剧痛之中低头看去,便见刺客手持沾血利刃,团身自车下滚出!
这一批侍卫倒下了。
可更多的侍卫已经冲上去欲将刺客留下。
而那插满了刀剑的金佛,便孤零零的被丢在一边……
好像有隐隐的硫磺味,夹杂在各种香气之中,浮现于元观蕴的鼻端。
元观蕴看看距离金佛越来越远的刺客,又看看依然微笑的金佛。
他突然记起士夫子的杂书里,看到关于丹方道士炼丹却引动天火,产生爆炸的故事。
里头提及了硫磺气味……
现在要怎么办?
于此紧急里,元观蕴的思绪突然变得分外清明。
他意识到:
硫磺味是从金佛之中传出来的。
刺客在有意远离那座金佛。
也许,接下去还有一场刺杀。
一场来自天火与爆炸的刺杀。
金佛——天火——爆炸——
会杀死圣人吗?
也许会。
但还有多少人会同死?
是护着圣人的侍卫?是周围参与佛会的百姓?是站在佛坛之前的高僧?
这一派的惊叫恐惧里,所有人都跟着圣人一起向后,他们推搡挨挤,慌不择路。
可这时候,元观蕴却突然向前,他越来越快,从走到跑。
他感觉到身后尹问绮试图追上他,试图抓住他,但是人流太密集了,同样想要冲上来的尹问绮,被人挤得节节后退。
他没有同其他的侍卫一起朝刺客跑去,他就像是人流中唯一的独行者,他跃过佛坛上的供桌,来到金佛之前,将那插满了刀剑的金佛推倒。
金佛倒下,洒落出其中冒着点点火星的黑色物质。
硫磺味道,骤然分明。
暗暗火焰,就在这漆黑之下。
他旋身拿来供桌上盛放青莲的大缸,将缸中的水,尽数泼在那漆黑之上,浇熄其中暗火!
不远处,借着花车遮掩,与侍卫周旋的刺客回头看来一眼。
那双冰冷的眼神里,充满了杀意。
元观蕴捕捉到了这道视线。当他与这道视线相对,他看着被浇熄的火焰,他发现死亡与自己近在咫尺,也许阎罗一转头,他便魂飞冥冥。
这时候,他的前方突然挡了一个人,是尹问绮终于冲过重重人流,狼狈的从佛坛底下钻过来,哆嗦着身体但勇敢的挡在了他的身前。
元观蕴收回了看向刺客的目光。
他看了看尹问绮,锐利的双目,突然变得柔和。
冲上来阻止的那一刻,还有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浮现在他的脑海。
花车,尹家也有份。
不能让尹问绮受到牵连!
而刺客也在瞬间转过身,如鸟入林,投入人群之中,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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