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名宋凝烟。”
她打了个哈欠,似是没睡醒:“孟老板请来的镇厄司赶尸人。”
她话说完,廊道拐角行出另外两道人影。
一人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眉眼与施黛有几分相似,双目狭长、薄唇紧抿,较之后者多出戾气,满脸不耐。
另一人是黑衣女子,眉目冷峻、瘦削高挑,腰间挂着把未出鞘的直刀。
与施黛四目相对,黑衣女子颔首笑开:“黛黛。”
施黛如乳燕投林,冲上前去一个熊抱:“流霜姐姐!”
这是与原主一起长大的沈流霜。
沈流霜无父无母,尚是婴儿时,便被爹娘弃于荒野。恰巧孟轲路过,将她抱回府中抚养。
沈流霜疏懒随性,对原主一等一地好,二人情同姐妹。
至于沈流霜身侧的男孩。
施黛从姐姐暖融融的怀里探出脑袋:“云声也在?”
施云声,她的亲弟弟。
比起原主自幼养尊处优,施云声的命途坎坷许多。
施敬承身为镇厄司指挥使,被诸多邪修视为眼中钉。
邪修敌不过施敬承,只能在他子女身上打主意——
施云声四岁时被几名邪修掳走,丢弃于荒野之中。
许是出于报复,邪修将一枚妖丹强行注入施云声体内,令施敬承之子成了个半人半妖的怪物。
而讽刺的是,正因这颗妖丹中蕴藉的气息,年仅四岁的孩子被狼群认作幼崽、抚养长大,奇迹般活了下来。
四个月前,施云声被寻回施府。
九年光阴过去,他早已将人族之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最初回到施府时,施云声不会说话、不会用筷、连直立行走都极为艰难,无论见到谁,都神情狰狞龇牙咧嘴,恨不能上前咬断对方脖子。
到现在,这孩子逐渐掌握人言,讲话虽不利索,也算能正常沟通。
只有一点没变。
施云声见到旁人,依旧一副凶巴巴恶狠狠的模样,包括面对爹娘和施黛这个亲姐。
像只张牙舞爪的小狼。
对上施黛含笑的目光,施云声磨了磨后槽牙,一言不发别过头去。
“云声听说有僵尸,想出来看看热闹。”
沈流霜笑意浅淡,开口时眼尾轻挑,好似凌厉小钩:“毕竟是孩子。”
“谁、谁想看热闹?”
施云声黑眸晶亮,剑眉蹙紧:“你简直……七嘴八舌!”
施黛循循善诱,耐心教导:“七嘴八舌不是这么用的。这种时候,‘实话实说’更恰当一些。”
施云声说话不利索,成语更是得一塌糊涂,时常被施黛纠正。
闻言想也没想,重新瞪起双眼,看向沈流霜:“对,你简直实话实说!”
施云声:……
施云声:???
意识到自己被坏女人蒙骗,施云声朝着施黛龇牙咧嘴。
“宋凝烟是我在镇厄司的同僚。”
沈流霜笑道:“她年纪虽轻,已是赶尸人中的佼佼者,操纵僵尸很有一手。”
“听说今夜有人用了傀儡术。”
宋凝烟轻抚那只名为“青青”的僵尸侧脸,懒洋洋打个哈欠:“赶尸人没法像傀儡师那般操控生人与妖物,却有个远胜于他们的优势——”
宋凝烟道:“傀儡术可供操纵的范围极其有限,而我们赶尸人,能驱使僵尸行千百里之外。”
千百里之外!
施黛眼神一亮:还能长途运输!
“我与黛黛已想好招牌,就叫‘送了么’。”
孟轲双手环抱,倚靠阑干:“唯一的难题,是僵尸行于街头,会吓着路人。”
“不如趁着夜深人静,夜里派送。”
施黛道:“除此之外,还可让僵尸穿上特制服饰,彰显送货员身份——黄色长衫怎么样?夜里比较显眼。”
默默倾听的阿狸:……
送了么,黄色长衫,它听着为何如此耳熟。
用着饿了么的招牌,却让僵尸穿戴美团的黄色制服,这何尝不是一种脚踏两条船。
施黛刚刚归家,尚未见过僵尸的行动,满目新奇:“能让它再跳一跳,让我看看吗?”
宋凝烟并未言语,手中现出一张符箓,指尖轻旋,贴在僵尸青青的后背上。
得到指令,青青涣散混浊的眸底溢出一线明光,好似冬日孤鸿,轻松跃上围墙。
施黛十分捧场地开始鼓掌。
僵尸皆是身死之人,不如活人思维敏捷。青青用了好几息功夫,才明白她的动作属于夸奖。
青灰脸庞淌过一抹僵硬微笑,僵尸再次一跃而起,跳上铺满落雪的高耸房顶。
“不错吧?”
沈流霜为施黛整理好凌乱的额发,尾音含笑:“青青素来是镇厄司中的能工巧僵。”
又开始了,稀奇古怪的成语。
身为她朝夕相处的同僚,宋凝烟始终没能习惯此人诡异的措辞风格,这会儿听沈流霜出声,没忍住嘴角一抽。
刚想问问身旁的孟夫人,如此特立独行的说话风格是如何练就,就听施黛笑了笑。
“你好厉害!”
她穿着件毛绒绒的兔毛披风,整个人如同一只雪白兔子,仰望房顶迎风而立的僵尸,双手比出心形:“今后辛苦你啦。”
青青参不透这个动作的含义,感受到施黛的亲昵,歪了歪脑袋,着她的动作笨拙比划一个爱心。
施黛一喜:“僵心比心。”
宋凝烟:……?
你怎么也不对劲?
“厉害吧?”
一旁的孟轲笑眯眯紧随其后:“若能将‘送了么’做大,可谓点尸成金,咱们的薪钱必能薪薪向荣。”
宋凝烟:……
原来是家族遗传。
所以这帮人是跟您的吗!
下意识地,宋凝烟看向沉着一张脸的施家弟弟,施云声。
听说这孩子被狼群养大,说话磕磕巴巴。
施云声正立于廊下,小脸紧绷,脊背挺得笔直,如拉满的弓。
见他游离于气氛之外,沈流霜将桌上一颗小果子递到他嘴边,被施云声一把夺过。
“不用你喂。”
施云声恶声恶气,拿着果子一口咬下:“我自食其果。”
宋凝烟:……
得嘞,这还不如谐音。
你们这一家子的语言系统,着实有点儿混乱哈。
眉心轻轻一跳,宋凝烟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眺望屋顶上的僵尸青青。
今日听孟夫人说起僵尸送货,她起初觉得天方夜谭,可如今看来,似乎的确有钱途可循。
听孟轲与施黛一番天花乱坠夸下来,连她都有些僵信僵疑……
呸,她为什么也开始了!
宋凝烟默默挪动脚步,离那一大家子人远上一些,避免出现人传人现象。
“有个问题。”
宋凝烟深呼吸:“若距离过远,赶尸人对僵尸的感应会逐渐减弱。我从未操纵它行动太远距离,今夜想试试极限。以防青青走失,需一人被它背起,时刻监视——有谁愿意么?”
*
镇厄司没能寻到那名操纵妖邪的傀儡师。
对方早有准备,用了术法隐匿踪迹。
江白砚回到施府时,已入子时。
院中嘈杂,聚了不少人。他厌烦热闹,并未靠近正门,自后院围墙翻身而入,独自回房。
他的步子有些艰难。
种下血蛊后,每隔半月,他需饮下施黛鲜血,否则痛不欲生。
蛊毒发作于回府路上,起初是手脚发麻,待麻意加剧,成了钻心刺骨的痛。
疼痛如印刻于骨髓之中的小蛇,逐渐收紧,啃噬血肉,绞碎骨头。
房门被轻轻阖上,屋内并未亮灯。
当视野之中唯余黑暗,遍布四肢百骸的剧痛便尤其明显。无形小蛇化作锋锐尖刀,织成扑面而来的巨网,将他浑然笼罩、寸寸侵蚀。
沉寂夜色中,响起微弱喘息。
紧随其后,是一声极低的笑音。
直至此刻,江白砚终于露出今日以来第一个纯粹的笑,薄唇微勾。
他并不厌恶疼痛,或是说,热衷于此。
儿时被邪修囚禁于暗室之内,每日相伴于身的,唯有痛楚与伤口——
那是他感知外界的唯一方式,让他在亘久的孤独与寂静里,生出自己仍存活于世的恍惚。
疼痛愈烈,喘息渐重,喉结上下滚落。
唇瓣不知何时被咬破,鲜血浸透苍白唇色,晕在那颗小痣边缘,如白梅之上一点朱砂。
还不够。
自袖口抽出小刀,轻车熟路划破小臂,于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再添一道血口。
他已经这般痛,为何仍感受不到“活着”?
刀锋寒芒乍现,即将再次刺透皮肤。
毫无征兆地,窗外响起一阵哗啦巨响。
邪祟么?
江白砚眸色沉沉,将小刀收入袖中,抬手开窗。
窗外是他院中郁郁葱葱的竹林。
即便入了深冬,青竹仍是一片欲滴翠色。一道熟悉的身影不知为何落在竹树之中,乌发凌乱散落,脑袋上趴着只胖狐狸。
施黛。
而她身下被竹子卡在中间,横冲直撞、以扭曲姿态奋力挣扎的是——
僵…尸…?
施黛她,骑着…一只蠕动的僵尸?
“施小姐。”
有短暂一息,强烈的困惑甚至盖过了疼痛。
江白砚哑声:“你在做什么?”
施黛也瞧见他,咧开嘴角,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
如宋凝烟所说,僵尸经过长时间奔跑跳跃,会与赶尸人的感应渐渐减弱。
青青从最初的生龙活虎,成了此刻这找不着东南西北的虚弱模样,在回程时从围墙跌落,卡进竹林里头。
看了看身下左右横跳,不断用身体冲撞竹子的青青,施黛挠头:
“这可能是…僵尸大战植物。”
趴在她头顶的阿狸:……
这种时候,别惦记你那没通关的《植物大战僵尸》了好吗?
江白砚:……
眼前的景象过于离谱,他宁愿相信,这是因疼痛滋生的幻觉。
早些时候的雷声已然退尽,天边现出一轮昏黄月亮。
借着月光,施黛遥遥望见江白砚的脸,苍白得像纸糊一样。
等等。
猝然意识到什么,施黛摘下青青背上的符箓,轻盈一跃而下,小跑至江白砚窗边。
于是那股浅淡的清香迎面而来,将他周身的冷意无声侵占。
疼痛到极致,凝出隐晦杀念,江白砚眸底暗色渐浓,视线落在她纤细脖颈。
他渴求她的血。
“江公子。”
施黛问:“是不是血蛊发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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