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抬头,施黛正凝神望着他,眼睫勾着晌午的微光,一眨眼,日影全都灿盈盈碎在眼睛里头。
江白砚莫名想起昨日剜除毒素的情景。
肩头的伤口已经痛得不再剧烈,与她四目相对时,悄然窜过一瞬轻痒,稍纵即逝。
他神色不变,温声笑笑:“好多了。多谢施小姐。”
他受了伤, 脸庞失去血色, 因一身白衣、脊背挺拔,如同落满霜雪的松。
当江白砚将恶念压在心底,展现在旁人面前的模样,是近乎于温驯的柔和。
很有迷惑性。
然而不知怎么,施黛却记起昨天他回头的刹那表情,眉含艳色,像用胭脂涂抹的薄云。
实在好看,她被蛊到纯属人之常情。
因成功破获傀儡师一案,小队得到了一段时日的短暂假期。
沈流霜陪着孟轲去煮茶,施黛用完膳后无所事事,望一眼门外的白雪皑皑。
昨晚有一场久违的冬雨,到半夜,飘落在半空的雨夹雪凝成雪花。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下了整夜,今早天气放晴,雪色初霁,院子里流泛着白茫雾气,地面结出莹莹碎玉,一派银装素裹。
施黛抓起一捧落雪,看向身后的施云声:“会堆雪人吗?”
施云声当然不会。与狼群生活这么多年,他对雪只有两个印象:
一是可以吃,一是很冷,很讨厌。
单薄的人族形态没办法熬过冬天,每至寒冬,他都会化作幼狼的模样,用皮毛抵挡严寒。
但冷意还是会往骨子里钻,让他大多时候只能蜷缩在山洞的角落,偶尔无聊了,便去吃一口积雪——
冷飕飕的,没有味道,压根填不饱肚子,还会让他不大舒服。
此刻听施黛开口,施云声轻哼一声:“不会。”
“想学吗?”
将手里的雪花揉捏成团,施黛展颜一笑:“我教你。”
幼稚。只有小孩才会喜欢这种事情,他已经十三岁了。
黑靴踏过地面积雪,溅起几点晶莹水珠,施云声语调散漫:“我为何要学会?”
这其实是个反问句,语气微冷,彰显了他不屑去学的决心。
但施黛不知是没听出来,还是就算听出来也佯装不知,笑盈盈扬起嘴角:“因为我想和你一起堆雪人呀。”
施云声:……
被一个直球愣愣击中,施云声眼睫一颤,耳廓微热,飞快别开视线。
没有拒绝,是默认的意思。
“你看,我们把雪像这样堆起来——”
蹲着身子,施黛伸手拢起雪团,轻轻打了个寒颤:“有点儿冷,你怕冷吗?”
她肤色白皙,被雪一冻,指尖与掌心漫开薄薄的红。
真是娇气。
施云声一把从她手里夺过雪团,将雪花生涩堆在一起,嗓音闷闷:“你教我,看着就好,应该我、我来堆。”
他早就习惯了这种寒冷,与施黛柔嫩纤盈的皮肤不同,施云声的双手布满老茧与伤疤,是在野外挣扎求生留下的痕迹。
把雪拢起来而已,他来做就行。
施黛不傻,怎么会看不出来,这小孩是不想让她受冻。
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她作为姐姐,哪能心安理得吃自家弟弟的红利。更何况,堆雪人嘛,就是要大家一起才有意思。
施黛嘴角上扬,戳一戳他紧绷的后背:“哪有人堆雪人还这么一本正经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磨刀。放松放松,不用紧张。”
说着重新伸出手去,帮施云声的雪堆捏出轮廓:“然后就是固定形态啦,你看,像这样。”
他才没有紧张。
男孩一言不发,安静看她。
他生有一张锋芒毕露的脸,剑眉漆黑,眸色冷沉,唇角总是抿着,好似刀锋。
施云声神色桀骜淡漠,动作却极为认真,乖乖跟着她的动作,堆出个歪歪扭扭的小雪人。
施黛笑得脆泠泠:“哇,我弟弟天赋异禀!”
施云声:……
对她的吹捧不置可否,施云声一边固定雪人的轮廓,一边小声嘟囔:“幼稚。”
一个勉强看得出形态的雪人即将完工,施黛抬眼,看向正欲离开膳厅的江白砚:“江公子要来吗?”
江白砚寻声回头。
施黛今日穿了身朝霞绸制成的折枝红裙,因蹲在地上,裙摆逶迤散开,花瓣般将她托映在中间。
当她开口,呼出的气息凝成白雾,于眉眼间交融聚散,薄纱一般。
在冷寂冬日里,如同一抹醒目的墨。
江白砚也没堆过雪人,与施云声不同,他对此毫无兴致,更不会因为施黛的三言两语,甘愿陪她做这种无聊的事情。
但与此同时,不久前的困惑再度涌上心头——
仅仅是用手堆弄冰雪的简单动作,他们为何能从中得到乐趣?这与江白砚所知的愉悦不同,既没有酣畅淋漓的厮杀,也没有鲜血与痛意的纠缠。
施黛总能从身边的任何寻常事物里,寻到令他无法参透的欢喜。
让江白砚恶趣味地,想要将这份欢喜剥离。
他本就是恶劣至极。
“不必。”
垂眸笑笑,少年的喉音温润如珠玉:“不过……每每见到雪人,都让我想起一个故事。”
“嗯?”
施黛偏头看他:“什么故事?”
施云声满心警惕,蹲在施黛身旁,悄悄瞪他一眼。
“一名妇人夜里归家,发觉家门大敞,屋内一片狼藉,值钱的东西被人洗劫一空——不止财物,连她丈夫也消失无踪。”
江白砚语气平平,因声音好听,有种娓娓道来的沉浸感:“蹊跷的是,院中不知被谁堆了个雪人。妇人因丈夫的失踪心乱如麻,对雪人并不在意,只当是街坊邻里孩童的闹剧。”
大概猜到一点儿情节里的猫腻,施黛面色微僵,眨了眨眼。
施云声在一旁听得认真。
十三岁的年纪好奇心正盛,他对话本故事听得不多、所知甚少,被江白砚几句话勾起兴致。
阿狸亦是晃了晃尾巴,等待后续。
“过了几日,冬去春来,雪水渐渐融化。妇人这才发现……院中那个来历不明的雪人,竟淌出了猩红水渍。”
一袭冬风掠过, 瑟瑟生寒。树梢雪屑飞扬, 如冰晶落下,哗啦作响,冷气横生。
江白砚神色依旧温和:“原来她的丈夫早就死去,被匪贼藏进雪人里,一直陪着她。”
施云声:……
施云声头皮发麻,咬牙切齿: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
阿狸:……
雪白狐狸后背发凉,连打三个哆嗦:江白砚这疯子!!!
施黛听罢,却只是若有所思看着他,杏眼微光暗转,不知在想些什么。
莫不是被吓得太厉害,呆住了?
阿狸压下脊背上的凉意,带着些许同情地悄悄瞟向她。
旋即愣住。
很无解,很疑惑。
谁能告诉它,为什么听完这么个瘆人的、十足恶劣的恐怖故事……施黛居然笑了?
“江公子。”
黑黢黢的瞳孔轻悠悠一转,施黛扬起嘴角,眼神中多出几分期许的意思:“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故事吗?还有别的吗?能给我说说吗?”
江白砚:……?
他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不,是“很不好”的预感。
一盏茶后。
书房之中燃着炭火,阳光和煦,暖意融融。
施黛将笔墨纸砚一件件备好,心满意足拍了拍掌心,斗志昂扬。
“经过傀儡师一案,长安城中,志怪话本子必然大行其道,赚得盆满钵满。这是我们的机会。”
施黛握拳:“江公子的故事奇诡莫测,一定能杀出一条血路,火遍长安。”
阿狸:……
它看不明白,它大受震撼。
没错,施黛听完那个雪人藏尸的故事,不仅没被吓到,还对江白砚的编排能力大加赞赏——
然后拜托他又说了几个诡谲残酷的小故事,决定开发成话本子。
差点忘了,施黛以前是警校预备生,看过不少刑侦科普和小说,哪会被这种故事吓到。
江白砚本性阴暗,自幼见惯腌臜之事,越是离奇的死法、越是残忍的情节,他越能信手拈来。
这叫什么,专业对口!
当他提及各式各类血腥残忍的邪术。
施黛双眼晶亮:“江公子见多识广!”
当他说起“厉鬼一直贴身藏在身后,所以哪怕主人公翻箱倒柜,也始终无法发现它的行踪”。
施黛轻快鼓掌:“嚯呀,奇思妙想!”
几个故事讲完,阿狸与施云声双双被骇得面色微白、神情复杂。
唯有施黛大受鼓舞:“江公子,大才。我们的畅销话本子就靠你了,在这个新年,一起赚大钱。”
江白砚:……
他不至于惊讶,只是有一点点茫然。
是真的很茫然。
江白砚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施云声少有见他吃瘪的时候,心中大为爽快,只恨不能当场舞刀助兴。
沉默片刻,小孩抿下唇边笑意,学着施黛的话,极尽阴阳怪气:“嗯,好故事,大——才。”
一句话说完,陡然意识到不对劲。
等等。
为什么他姐姐,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
他忽然也有了种很不好的预感。
“江公子肩头有伤,不便握笔。”
施黛看着他,嘴角扬起一抹小弧,眯了眯眼:“云声既然喜欢这些故事,不如由你来誊录吧。正好……练练你的字。”
一切都是最好的归宿,最好的安排。
施云声:?
施云声:???
施云声不懂,也不明白,半柱香的时间后,书房里为何会是这种局面——
江白砚面无表情,语调里听不出情绪,第一个故事已讲到大半:
“厉鬼嘶声道,‘你我一母同胞,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害我至此,定要偿命’。”
而他同样面无表情,幽幽看窗边的施黛一眼,用潦草的字迹,竭尽可能一笔一划地认真写: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目睹一切的阿狸:……
江白砚此人心如蛇蝎、阴鸷不堪,脑子里尽是阴暗杀伐的念头,如同一朵看似绮丽的花,内里早已破败腐烂。
但此时此刻,这个事实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因为施黛……好像真的有点儿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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