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拂面,月华普照。立于施府后山上,能将大半个长安城尽收眼底,如同一幅泼墨画卷徐徐展开。
这是原主和沈流霜发现的地方,小时候闲来无事,两人时常来后山玩耍。
施云声前进一步,不自觉屏住呼吸。
他在僻静无人的荒野生活多年,从未见过如今夜这般的景象。
入眼是大片明亮夜色,长街十里,银装素裹,火树银花。月华自天穹末端一路流下,蜿蜒绵亘的长街挂满灯笼,灯火熹微,如红墨晕染,暖意横生。
天边疏落落的星点与城中灯盏相映成趣,团团烟火点缀其中,勾勒千灯百盏。
这让他突然生出一种古怪的错觉,似乎自己久违地真正来到人世间,置身于万千苍生之中——
人间烟火,触手可及。
这就是她口中的好地方?
施云声想,的确很好,至少比待在喧闹无聊的府中要有趣得多。
“怎么样,好看吧?”
施黛身后便是满城烟火,回过头来看他,眼底氤氲璀璨亮色:“这可是我和流霜姐姐的秘密基地。”
她说着将烟火棒逐一分发,动作轻盈如风:“放烟火,当心不要把自己灼到。”
施黛知道施云声不会放烟花,得去教教他,出乎意料的是,江白砚接过她手里的烟火棒,居然也露出了刹那的迷茫。
他穿着白衣,肤色冷白,此刻被月色浸染,如同镀了层寒霜,衬得眉眼清隽冷冽。
偏生江白砚的神情又略显怔忪,长睫垂落,像霜雪化开,溢出点儿清凌凌的薄雾。
尤其当他握着烟火棒,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一动,将它好奇旋转几圈,瞧着有些孩子气。
施黛看得一怔,想起他这些年的经历,恍然道:“江公子,以前没放过烟花?”
江白砚温声笑笑:“见笑。”
他对繁复至极的剑法和符箓信手拈来,到这种时候,居然显出几分懵懂。
终于。
平日里都是江白砚搜查线索、斩杀妖魔、教她画符,她总算能教他一回!
使命感油然而生,施黛上前一步,为他调整手中的烟火棒:“要这样拿,不然火星会烧到自己。”
阿狸趴在她肩头,不自觉打个冷战。
也只有施黛会把江白砚当作小可怜,它合理怀疑,江白砚新年时不放烟花,是去杀了人。
江白砚亦是沉默。
他过了这么多个除夕,这双手握过沾血的长剑,捏碎过妖邪的骨头,也生生掐断过旁人的脖颈。
曾经的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会与某人并肩而立,手里拿着……烟火棒。
施黛甚至在教小孩似的,为他一点点调整好角度。
江白砚垂首,瞥见她一截白皙的脖颈。
无意识地,他的右手攥得紧了紧。
“这样就好。”
这个动作只持续了短短几息,施黛很快后退一步。
还想说些什么,忽然听身后的施云声闷闷开口:“我也不会用。”
江白砚漫不经心看他一眼。
施云声恶狠狠回瞪。
“好好好。”
施黛哑然失笑,帮小孩把手里的烟火棒扶正,拿出火折子:“要点燃啰。声音很大,做好准备,别被吓到。”
施云声鼓了鼓腮帮:“你才会被吓到。”
施黛笑意更深,点燃火折子,靠近烟火棒。
一声刺耳砰响,紧随其后,是烟花轰然绽开,映亮半边天幕。
“江公子江公子!”
她轻车熟路,帮沈流霜也点燃引线,朝着江白砚挥一挥火折子:“要我来帮你点燃吗?”
见对方颔首,施黛轻盈靠近些许,点亮他手中的烟火。
一瞬流光溢彩,江白砚却微微侧目,看向身旁的人。
施黛正仰头眺望天边,烟火葳蕤,化作从天而落的璀璨星子,坠在她眼底眉梢。浓密卷翘的长睫覆着光晕,一双杏眼清澈潋滟,好似盛满碎星。
太过明亮。
没来由地,江白砚生出微妙的、莫名的杀念。
她的笑容也好,眼中的烟火也罢,在今夜都格外刺眼,叫人意乱。
他忍不住去想,如果将这双眼睛剜下,会不会好些?
但若当真挖去,任由它变得暗淡无光……
江白砚垂眸掩下更多思绪。
那样未免无趣。
“对了。”
忽然想到什么,施黛来到施云声跟前,扬起嘴角:“知道除夕的习俗吗?”
不等回答,施黛猫般狡黠一笑,变戏法般抬起右手,手中捏着个又大又厚的红色纸封:“锵锵!给你的。”
施云声:……?
他眼中闪过怔忪:“什么?”
“是红包。”
施黛将红色纸封递到他身前:“长辈都要给小孩送的,可以保佑新的一年平平安安、吉祥如意。”
人族稀奇古怪的规矩。
真麻烦。
施云声蹙起眉头,听她软着声音继续道:“收下吧收下吧。这是姐姐的一番心意,如果在除夕夜被拒绝,接下来的一整年,我都会伤心。”
花言巧语。油嘴滑舌——
男孩不自在地别过头去,动作笨拙,接过她手里的红包。
施黛还是笑:“打开看看吧。撕开封口就行。”
施云声:“我知道。”
垂着脑袋打开红色纸封,他动作蓦地顿住。
难怪这个红包看起来格外厚重,在纸封里,还有好几个分散的小信封。
隐约意识到什么,施云声抿紧嘴角,将它攥得更紧,指节泛白。
打开第一个小信封,里面装着一张数额不菲的银票。
还有一张红艳艳的祈福纸笺:
【云声五岁,幸福安康。】
一颗本就不稳的心更加乱糟糟,眼眶隐隐发热,让他的思绪搅成乱麻。
生有薄茧的指腹握着纸笺,略微发痒,也略微发烫。
第二个小信封里,仍然是银票与祈福纸笺。
纸上被人一笔一划写着:
【云声六岁,万事如意。】
然后是更多信封、银票与纸笺。
【云声七岁,新年顺遂。】
【云声八岁,百无禁忌。】
……
【云声十三岁,阖家欢乐。】
他今年正好十三岁。
分离许久,施黛将这些年来缺席的祝愿、未曾出口的话语,在今夜尽数赠予了他。
施云声从未感受过类似的情绪,心中酸涩难耐,却又被填充得满满当当,让他手足无措,眼眶发烫。
过去不知多久,男孩终于艰涩出声。嗓音微哑,却轻柔流畅:“……谢谢。”
沉默一会儿,又低声道:“我有家吗?”
阖家欢乐。
孑然一身过了整整九年,于他而言,这个词语没有实感,如同水中月镜中花。
施黛抬手,捏了捏他冰凉的脸颊:“我、爹娘和流霜姐姐就是你的家呀。”
“可是,”喉间沙哑,他低下头,“你们不需要我。”
施府有他没他,没有区别。
他性格古怪,连说话都不利索,丝毫不讨人喜欢——
他们会将他看作累赘吗?他们会嫌弃他、看不起他、或是像其他人那样同情他吗?
自从归家以来,施云声总是把心绪藏在心底,愉快的、难过的、失落的情绪,仿佛被他锁在无法撬开的壳里。
头一回听他说出这样直白的话,施黛胸腔中像被紧紧一揪。
小心翼翼牵起小孩瘦削的右手,她心底发涩:“抛去血缘,世上其实没有谁一开始就需要谁。每个人都需要慢慢建立联系,才能变得彼此不可缺少——如今你回到家,对我来说,你是唯一的施云声,不可或缺。”
施云声怔怔看着她。
“不过呢——”
施黛忽地笑了笑,又一次轻轻捏上他脸颊,将自己暖和的温度缓缓渡给他。
她小半张脸埋在斗篷的兔毛毛领里,露出一双明亮圆润的眼睛,因掩映烟火,蕴着层亮色。
“以上是在抛去血缘的前提下。你和我血脉相连,血脉压制懂不懂?从出生起,你就注定永远是我弟弟,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我们有最深的联系。”
心尖轻轻颤,繁杂难懂的心绪像气泡那样浮上来。
施云声吸了吸气,用力绷紧脸颊,不让自己很没出息地落下眼泪。
他才不会哭。
“所以……”
施黛说:“你从回家起,一直没叫过我‘姐姐’吧?”
临近午夜,长安城中骤然燃起更多烟火。
噼里啪啦的响声接连不断,如银河倾泻,明辉流转。
在旧年终末,新年伊始,施云声终于抬起双眸,与她定定对视。
他的声音很轻,却无比清晰落在耳畔,似是觉得不好意思,带着生涩的别扭:
“……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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