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野兴致勃勃,牵她一路走,找到位置绝佳的河边树丛旁,观看天上烟火。
气氛正好时,忽而,他们听到欢呼声。
一人一同奇怪看去:他们见到对面的河上石桥上,衣着华丽的贵公子,正牵着一个羞答答的美娇娘。
周围人欢呼。
那贵公子财大气粗。
他抱得佳人归,心情好极,高声吩咐:“把巷子里堆的烟火全都拿出来,全都放了,让满城百姓与我一同快乐!夫人,这是为夫对你的一片心意……
“这满城烟火,独独是为你放的。”
那美人面若染霞。
周围人喝彩起哄声更高。
白鹿野脸色猛变。
糟了。
这烟火怎么是男子追慕心上人放的?
这岂不是往缇婴心口戳刀子吗?
他就不该带她看什么烟火。
白鹿野忐忑不安地扭头,观察缇婴的表情。
缇婴有些怔忡。
白鹿野正干笑,想找借口拉她离开,却见缇婴眸子微闪,侧过脸撇嘴:“这有什么新奇的。”
白鹿野连连:“对对对,这没什么新奇的。咱们不看了。”
缇婴却不走。
缇婴说:“我见过更好看的。”
她仰脸,额发微扬,有点儿骄矜:“你想不想看?”
如今,自然是她说什么,白鹿野都配合着说好。
于
() 是,他见缇婴蹲在地上,闭上眼,从她自己怀中取出一把空白符纸。
她咬破自己一滴血,带着鲜血的咒力,好让所书写的符箓效果最好。
她画符分外连贯。
白鹿野看不分明,缇婴已经画好了一张。
她画完后,指尖生出一团火,便烧了那团符纸。
白鹿野一惊,下一刻,他倏地听到周围人震惊呼声。他随着人群仰头,看到半空中骤然星辰熠熠,流灯飞扬摇曳,向他们的方向徐徐飘来。
灯火明耀。
缇婴接着又画第一道符。
第一道符在她指尖点燃。
星辰宛如波澜不绝的流河,星子闪耀间,更多长明灯升空,突兀出现,却十足漂亮。
天空中绚烂的烟火,比起这星夜长灯,未免逊色。
摆阔求爱的贵公子脸色不好看。
镇上百姓却看得目不转睛,津津乐道。
星海与明灯映照白鹿野的眼睛,白鹿野怔怔然,一时也被这过于明烂的灯火吸引,而缇婴的第三张符,才刚刚点亮。
白鹿野听到缇婴有点得意的娇脆笑声:“是不是很漂亮,很华丽,很好看?
“这是‘雪上符’。
“雪上符亮,星河银灯到眼前。
“非常好看、非常好看的……”
谁都能看到。
在满堂明耀中,未曾言明的心事在喧嚣中不为人知,却又公之于众。
隐晦的深沉的一望无尽的爱意,谁又知道呢?
缇婴低着头,画了一道又一道“雪上符”。
这壮丽壮阔的星河银灯实在震撼人心。
白鹿野笑出声:“小婴,你可真厉害啊。这是你自创的符吗?这世上,可没有几个人能自创符……你实在让我刮目相看。”
白鹿野将缇婴夸了又夸。
他震撼于这份夺目之美,良久才发现缇婴没出声。
他低头看去。
他眼角的笑意微凝。
他看着蹲在河边的缇婴停止了画符,她也与这个镇中的万千百姓一样,仰着头欣赏天上银灯盛况,欣赏这份壮美。
缇婴眼中倒映着万千星火。
星火流连,光华璀璨。
白鹿野看了许久,才发现之所以那般泠泠,是因为她眼中聚满了泪水。
白鹿野僵住。
缇婴道:“星河银灯到眼前,不是一种承诺吗?是因为我以前画符画的太多,乱用‘雪上符’,当我真正需要的时候,才不管用了吗?
“师兄早就这样说过我,可我那时候不当一回事。我没有明白‘过则不满’的道理。”
缇婴仰望着星火:
“我也弄丢了留声螺。
“原本留声螺中是师兄的声音,我只是想让他说想我,但他说了喜欢我。
“师兄的喜欢多么珍贵啊。可我不懂。我以为他会长长久久地伴着我,留声螺的损失并不重
要。我在方壶山和他吵架后,抹去了留声螺中他的声音,把我的声音放进去了。
“可是他在临死前,才听到了留声螺里我的声音。那时候在海中,我见他骨血一点点消失,他朝海中沉去,我见他根本没有求生之意,他没有向我游来,没有想努力握住我的手。但是,在听到留声螺里的声音后,他就向我伸手了。
“我有点后悔——为什么要在他临死前,让他听到那些呢?让他心生遗憾呢?或许他还十分痛苦自责吧。我为什么没有处理好留声螺呢?
“而今,我连他的一道声音都没有留下来。
“如果我天资驽钝,如果我并不是他期待过的有希望成为仙人的修士,如果我无法学会完整的大梦术,如果完整的大梦术也并不能复活人……那怎么办呢?
“那么我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不是,‘那你就去死’呢?”
她泪光点点。
她不想哭。
哭泣实在软弱。
如果眼泪不能作为工具,就不值得让人知道自己的软弱。
这是她早早的倔强,是她的任性。可她此时,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泪水一滴滴溅在腮上,缇婴仰望着夜幕中的星火银灯,喃喃自语:
“是不是因为我说,‘那你就去死’,他才真的决定去死呢?
“他其实试图挽救过,他并不想死,他在做决定前尝试过……可我却让他去死。
“一定是因为我太坏了,脾气太差了,本意不说出口,让人误会,他才走到这一步的。我再不骂人,再不发脾气,再不任性了……这样的话,师兄可以回来吗?”
缇婴慢慢低下头。
她看着指尖染成灰烬的符纸。
符纸被风吹散,万事万物皆回消失。
缇婴轻声:“那个喜欢我、接受我、哄我的师兄,是不是永远回不来了?那个问我要不要与他结缘的师兄,是否彻底消失?是不是再不会有人在夜里抱着我教我法术,我不肯好好学,他也不生气,却还是耐心又坚持,非要我学会。是不是我拼命地赶往玉京门救他,其实在做无用功呢?
“他其实不相信我喜欢他,对吗?因为我说让他去死……我喜欢他的话,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呢?我太幼稚了对不对,太像小孩子了,始终长不大对不对?和一个小孩子在一起,师兄很累对不对?
“那么多过往,我记不住,就再不存在。那么多爱,我不珍惜,便再也没有。我们经历的一切,仅仅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虚妄么?”
白鹿野蹲了下来。
他慢慢将缇婴拥入怀中。
她哭得发抖,哽咽无助。
白鹿野哑声:“不会的。你们有缘,你又修得厉害本事,他会回来的。”
他悄然伸手到后,一道法诀,按在了缇婴背后所背的竹篓上。
缇婴哭得难受,并不知道一师兄的动作。
而白鹿野心知,他不能再犹豫,不能再等了。
--
江雪禾曾拜托他一件事。
但是他始终怀疑那件事是否应该。
在江雪禾死后,白鹿野也下不定决心去做那件事。
可是今夜看到缇婴如此,白鹿野便知自己没有别的退路。
……不愧是江雪禾啊。
他算透了一切。
可是——
江雪禾,你怎能低估缇婴的心呢?
--
缇婴被白鹿野哄睡。
次日,缇婴被毕方拦住,莫名其妙与这只大妖答非所问。
缇婴觉得少了什么。
她到处找不到自己的竹篓、找不到一师兄时,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怒火上涌。
失去理智。
缇婴与毕方打斗,推开毕方,用各种手段追寻白鹿野。
她一路追杀,竟回到了中州,甚至到了秽鬼林外。
缇婴怒火冲天。
她用出持月剑,剑锋直指白鹿野。
在她赶来一瞬,她正好看到白鹿野将竹篓掀开,朝秽鬼林方向扔去,任由竹篓被那座封印着的鬼林吞噬。
缇婴:“白鹿野!”
她目生仇恨,眼若滴血。
白鹿野狼狈躲开她的攻击,白鹿野及时的一句话,让缇婴的剑停住——
“如果,这本来就是他的遗愿呢?
“如果,他要以无支秽的方式复生,本就是他能想出来的最好法子呢?”
白鹿野怕师妹失去理智,急促说完:“这个法子自然不确保,所以他不想说。但是他想试一试,我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有这种狂妄想法,可那毕竟是江雪禾啊。
“我只是怕这个法子没有用,才不告诉你。但是他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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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烟雨淋漓,江雪禾与白鹿野共同站在檐下看雨。
江雪禾交代好一切:“……只要我能活下来,我必然会回去找小婴。
“若是无法存活,忘了我也好。
“大梦术的复活是假的,无支秽的存在却是真实的。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法子。”
江雪禾静看天地,半晌未动。
白鹿野:“怎么?你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江雪禾摇头轻笑。
他垂着眼,温温柔柔,至今想来,让人铭记难忘。
江雪禾低声:“我曾在一只地缚灵的虚妄中看到与如今类似的故事。我在那个虚妄中畏惧自己被遗忘,被放弃。而今……”
白鹿野:“而今如何?”
江雪禾:“而今,我主动走向那个故事。”
黑衣少年修身如玉,既秀美,又英气。少年带着江雪禾与夜杀相重叠的模糊气质,走入那场漫漫烟雨中。
再未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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