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婴偏脸,躲过沈二让她仰头的手指。
她重新低下了脸。
日光稀薄,她披衣散发,坐在黄昏晦暗的卧榻中,又小又灵,一团稚嫩。
沈二如此剖心,她也低着头不吭气。
他不知是她过于任性无情,还是当真不情愿与他这样亲昵,要秋后算账。
他心中生出些空渺的酸楚之意:这应当是人类才有的情感。他原先不懂,如今却要在她身上,体会个遍。
缇婴听到沈二轻轻叹了口气。
他却又果真是待她不同的。
她这样不理他,他也没再为难她什么。缇婴竖起耳朵,又悄悄掀起眼皮。
她见到自己给他做的那个新身体,彻底碎得干净,用也不能用。沈二以虚雾模样在帐上浮了片刻,便飘下去,重新进入躺在地上的“死人”沈二体中。
他进入沈二身体中,缓缓坐起,扶了扶手臂,活动筋骨,筋骨发出咔擦咔擦的脆响。
缇婴目光闪烁:魂魄只是离开一下午,这具身体就已经变得这样僵硬了吗?
那沈行川,真正的她师父,还活着吗……她心中生出一种荒唐的猜测,只不敢确信。
沈二似察觉背后的凝视,他站起来,回头朝后看,对上少女圆润睁大的眼睛。
与他对视一眼后,她又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好似偷看他的人,不是她一样。
沈二低头系腰带。
任谁在剖心“我偏私你”后,等到的是对方的一言不发,大约都明白自己被拒绝了。
可沈二又不明白:她若真的对他毫无感情,却又与他……莫非是她年纪太小,比他这个无支秽还不在乎凡尘俗礼,她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又或是,她那样的修士,心向大道,不将儿女私情放在心上。
沈二慢慢说:“那我走了。”
他又温声:“明日再来看你,好不好?”
他听到身后衣物窸窣声。
沈二微侧过脸,看向那坐在榻上的少女。
他见缇婴淡定地从她枕下摸出一张符箓,双手施法,在符箓上一擦。
符箓亮起后,她就这样曲腿坐在榻上,衣衫不整,长发散肩,捏着符箓与另一头的人说话:“叶师兄,你在吗?”
沈二停下离开步子。
他看她的眼神稍冷。
缇婴挑衅瞥他一眼。
符箓再亮,叶穿林沉稳声音在屋中响起:“我就在外面,你要见我吗?”
沈二目光,瞥向木门。
他又见坐在榻上的缇婴露出笑,摇头后,她冲着符箓说话:“不不不,不用见。我是想和你说,先前你说的秘境封印的事,我想明白了,我要帮你。
“你不是需要大量灵气四溢,来做实验吗?我们看运气吧。运气好的话,今夜我就能给你。运气不好的话,你再等一等。
“反正,这件事对大家都有好处,我肯
定相信你的。”
过一会儿,叶穿林轻松些的声音,在如此气氛压抑的屋中道:“那我便去布阵法了。小婴,别太勉强自己,别让我和你二师兄担心。”
符箓作用发挥殆尽,在缇婴指尖燃烧成灰。
沈二眸色淡淡。
他听不懂叶穿林和缇婴在说什么。
但他又敏锐听出叶穿林叫她“小婴”,还说“我和你二师兄”。
沈二想:原来谁都认识缇婴是谁,只有他是最后知道的那个。原来关心在乎缇婴的人那么多,他越是排位,越是倒数。
只因失去记忆,他便步步落后于人。
他死前定下的这种计划……当真没有考虑过缇婴。所以世事在小小报复他吗?
但是无妨。
他想自己应当原本是一极为冷静之人,情势如此不利于他,他也依然有一腔逆流而上的决心。
沈二便再次与缇婴说:“我走了。”
这一次,缇婴却没有不理睬他。
她抬起脸,骄纵无比:“你去哪里?谁让你走了?”
他吃了一惊,停下步子。
方才那故意激怒他的少女一纵身,从后扑来,双腿缠住他腰身,整个人伏在他背上,双臂抱住他脖颈。
少女的甜香,让他身子微僵。
她趴在他背上,搂着他,弯眸笑:“我对你这么坏,你就发那么一会儿脾气,就没了吗?哥哥,你果然待我很不同!”
她声音娇甜,气息拂在他脖颈处,非常肯定,又非常得意:“你不是威风凛凛的无支秽吗?不是想活就活,想死就死吗?你怎么连妹妹都降服不了啊?”
沈二低头。
他看到她勾着自己腰身的一截小腿。
他试探着伸出手,按在她腿上。她瑟缩一下,却没有挣扎。
她仍抱着他脖颈,气息又软又绵,像个小火炉一样笼着他。
沈二半晌轻声:“你一直在怪罪我。”
他温声:“你要记恨我到什么时候?”
缇婴搂他手臂的力道收紧,快要勒死她。
她很久不说话。
记恨……那怎么会是记恨?
可她不想再提她害死他的事了。
半晌后,缇婴仍挂在他身上,晃了晃小腿,将脸埋到他颈侧,悄声撒娇道:“哥哥,我们私奔吧。”
沈二惊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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缇婴振振有词:“我不嫁人了。我待在这里,就要应付那劳什子婚事,我不想应付了。
“就算你帮我摆平婚事,说你不需要我冲喜,肯定还有乱七八糟的后续来折腾我们。
“而且、而且……我们是兄妹,在这里总是不方便的。不如你带我,去秽鬼林怎么样?”
她心中想着,叶穿林说秘境被封了,但是师兄并不是以正常手段进入秘境的。一方面,叶师兄想办法解开封印的秘境;一方面,她和师兄去秽鬼林看看有没有别的法子
。
双管齐下,说不定他们可以离开秘境。
她还等着报仇呢……岂能老死在一个秘境中!
沈二看出她有些小心思,但是她提出要跟他走,他仍是心中生起惊喜。
他定定问她:“你确定要和我走?”
缇婴:“我确定呀。”
她狐疑:“难道你舍不得沈二的身份?还是你舍不得你的十七八个……呜呜呜!”
她嘴巴被捂住。
沈二俯身,扣住她嘴巴,不让她胡说。
他温声:“我帮你穿衣吧。”
缇婴眼珠轻转,大方地点了点头,由哥哥坐下,捧住了她一头细软长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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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沈叶两家仍在觥筹交错,主人公却都不在。
叶穿林以体弱为由,拒绝筵席,在沈家分给他临时住的院中,不知道捣鼓什么;
月奴回到缇婴的识海中,迷茫地发现他们在收拾细软,准备逃去秽鬼林了;
沈二与沈三双双以体弱为借口,不参加筵席;
大小姐花时和不引人注意的庶弟陈子春在席间,见不到一个故人,只听秘境中的沈家长辈与叶家长辈双双尴尬:“如今的孩子们,都挺体弱的啊……”
花时抬起头。
透过漆黑屋檐,她看到外面天地广阔,无风无月,乌云滚滚。
乌云压天,园林曲折。
缇婴拉着沈二的手,背着一乾坤袋的吃的喝的玩的玩意儿,与沈二偷偷摸摸潜逃出沈家。
沈二老神在在,她却紧张无比。
……刺激的事情让她兴奋又害怕,偏她爱玩。
缇婴带着沈二一边逃,一边时不时缩在墙角树根下看地舆图,看他们还有多久能离开沈家。
眼见离出府路越来越远,穿过一道月洞门,缇婴与沈二,撞见了沈家一个侍卫。
缇婴定定神,作出无所谓的模样,镇定地拉着沈二的手,还与那侍卫点了下头。
他们今夜出来,之前也遇见过几个巡逻的侍卫、仆从,皆被他们应付了过去——
三小姐和二公子出门玩耍,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吧?
缇婴和沈二镇定无比地走过。
那侍卫却在身后突然道:“三小姐与二公子要去哪里?”
缇婴回头。
她摆出不讲道理的嘴脸,冷斥道:“主子的事,轮得到你过问?”
那侍卫道:“不敢。只是叶公子就在府中,三小姐不去见叶公子,却与二公子这样混玩,是不是不太好?”
缇婴听到沈二一声轻笑。
她察觉沈二有要动手的意思,心中一紧,忙挽住一旁少年手臂,不让沈二在此动作。
缇婴对那侍卫说:“我正是要和哥哥一起,去找我未婚夫的。”
侍卫看她片刻,狐疑点头,让出了位。
缇婴与沈二背对侍卫而走。
忽然,缇婴感觉到
身后一重袭击,迅捷无比。她蓦地回身,还没等她施法阻挡,她身旁的沈二已然出手。
那侍卫却也机敏无比,在原地消失。
下一刻,侍卫站在了墙头上,低头俯视他们。
缇婴眯眼。
她开始摸怀中的符箓:“……你是一起进来的修士!”
那侍卫低头看她。
有大天官的禁制阻隔,缇婴看不清这到底是哪位修士,只以为这是普通侍卫。而今,这分明是外来修士的侍卫开始结咒施法,伸指指向她:
“你将死于雷击之下!”
“轰——”
言出法随,炸雷瞬起,劈向缇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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