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们几人一同吃顿饭庆祝时,白鹿野便不觉得缇婴会闷了——
江雪禾坐于缇婴身边,事事都要照顾那小祖宗。那小祖宗颐指气使,将江雪禾使唤得团团转,脾气越发骄纵难缠:
“我不吃这个,我也不吃那个。你手指上沾了辣,我不要……”
缇婴摇头:“我不要我不要!”
林青阳咳嗽一声。
白鹿野眼角直抽。
江雪禾倒是垂着眼,一边用帕子擦手,一边轻轻笑了一声:“小婴,你乖一些。”
缇婴反问:“我哪里不乖了?”
江雪禾:“你再这样闹,你师父与二师兄、南姑娘,还有小步,要觉得我没有将你教好了。”
缇婴一愣。
黎步冷笑:“你本来就过于宠孩子了。”
缇婴摔箸:“我不是孩子!”
她横眉冷对,黎步挑眉不惧。
缇婴手指黎步:“你以前就对我看不上眼,对我几多挑剔,我看你是哥哥,忍着你罢了。你现在还这样,你不过是嫉妒师兄疼我不疼你罢了。”
黎步目中挤出一丝笑,嘲弄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一点都不长大?我早不追着江雪禾跑了……我早就不在乎他了!”
缇婴嘲笑:“那你一直偷看我师兄?你别怪我说出来,整整一顿饭的时间,你偷看师兄……唔唔唔!”
原是黎步脸色一变,猛地扑过去,直接上手捂住她的嘴。缇婴就靠在江雪禾身畔,她被黎步压得头磕到江雪禾手臂上,被捂得有点懵。
黎步迎着她湿润的眼睛,不敢抬头看江雪禾。他既怕江雪禾不看他,又怕江雪禾在看着他笑……好不容易走出旧日阴影,他不想再被夜杀的虚假温情困住了。
黎步冲缇婴咬牙,小声:“我带了人间一些稀奇玩意儿,你要不要玩?”
缇婴眼亮,点点头。
其他人便看着黎步将缇婴带走,众人皆有几分感慨。
他们望着少年带着少女跑开的背影,几分恍惚间,听江雪禾向他们敬酒:“多谢你们还记得小婴。”
众人微怔。
江雪禾温然:“你们记得小婴,小婴才可以离开牢笼。”
众人眼热。
林青阳低着头,眼圈已经红了。
白鹿野笑骂:“师兄,你别这样。我虽然确实更在乎小婴,但我也记得你……你待我们都很好,你怎会觉得,我们不在乎你呢?”
江雪禾怔一怔。
白鹿野深吸口气,抬头看他:“师兄,你此人最大的缺点,便是你看淡感情。你从不觉得有人在乎你,总觉得你是死是活没人关心。我们师兄妹一场,师父早年又得到你点化……我们都是在乎你的。”
白鹿野笑一笑:“我至今不知道你到底算是什么……虽然有些猜测,但做不得真,而且恐怕我们都不应当知道你是什么厉害人物。你既然不说,大约才是对我们好的。
“你既在乎我们,我们自然也是在乎你的。”
江雪禾低垂下眼。
他心中微异,微暖。困着他许久的谜团,又好像被一阵清风吹开。
此时,他忽听到少女少年的笑声——
他扭过头,看到黎步正带着缇婴,玩那人间新出的机巧物件。黎步时不时骂一声“笨”,换来缇婴的回嘴。
而天边有烟火绽放。
他抬头,为众人的用心而心暖。
江雪禾轻声:“我以前做人时,总想回到你们身边,想见一见你们,与你们相处,做好真正的大师兄,照顾好弟弟妹妹。”
后来,世事艰难,他早已不想了。
然而今日,旧梦得圆。
江雪禾再次朝诸人敬酒。
--
缇婴确实活泼,又确实与每个人都有一腔话说。
南鸢的法术只能维持一整日时光,她在每个人那里都待了许久,哭了又哭,笑了又笑,总觉得时间不够,总怕不知下次什么时候得见。
待缇婴哭得眼泪都干了,她终于与最后一个伙伴说完悄悄话。
千山是师兄为她织就的幻境,这个梦中的天阙山也是假的,里面布局却和旧日千山一样。如此,缇婴熟门熟路,便找到自己做孩子时住的屋子。
她推开门,便看到满满一屋子书卷,而江雪禾长身静坐,坐于书堆间,淡然翻看。
他看书也这样雅净,缇婴酒吃得多了些,倚着门框痴痴地看了半天。
她傻笑一会儿,忽而想起来他在看些什么书——那不正是南鸢说要给她带进来的?
她曾经对南鸢挤眼睛暗示她的爱好,南鸢必然懂得!
但是师兄、师兄……师兄肯定不允许她看那些孟浪话本啊。
缇婴惊吓,瞬间酒醒,扑过去:“师兄——”
江雪禾早已感知到她气息,但她鬼哭狼嚎地跌跌撞撞地扑来,从后抱住他的腰,摔在他后方,脸磕在他肩上,他还是怔了一怔。
江雪禾侧脸:“怎么了?”
缇婴抓着他手,从后抬脸,见他还要翻书页,更慌了:“不不不……你日理万机,就不要看书了吧?”
江雪禾目中微动。
他眼波潋滟,瞬间明白她在纠结什么。他不动声色,暗自使了一个戏弄性质的法术,口上只温和:“这书中记载的法术都有些趣味,我觉得还不错,为何不看?”
缇婴呆住。
她喃喃:“法
术?()”
……不是有趣的话本吗?
不是孟浪的夸张的让人面红耳赤的小故事们?
江雪禾见她不信,将书朝她脸上盖了盖。
缇婴满脸迷惘。
江雪禾垂眼看她神色,他又心中一动。
修士一目十行,何况她如今是仙,寻常情况,她不至于露出迷惘表情。她这副表情,只能说明……
他道:你是不是看不太懂??()_[(()”
缇婴嘴硬:“我全都看懂了!我可是小仙女哎。”
江雪禾屈指在二字上敲了敲:“这个字读什么?”
缇婴探头瞥一眼,快速:“备!”
其实是醅酒的“醅”。
江雪禾不语,又手指一处。
缇婴:“撅!”
其实是鳜鱼肥的“鳜”。
他微微笑。
他又试了几次,她全部读错。
江雪禾潋滟的目光笑盈盈看她,缇婴见他没说过一句自己读错,以为自己今日水平厉害,洋洋得意:“我是不是很优秀?”
“是呀,”他轻轻柔柔,“咱们回去,我得教你好好读书了。”
缇婴:“……”
她抗拒:“我是修士,我看得懂大概就行,我又不用考状元……”
江雪禾合上书页:“我没和你商量啊,小婴。”
缇婴怒道:“你太过分了!”
但江雪禾坚持如此。山中实在空寂,他生怕她觉得无聊,总要给她找些事做。
--
深夜时分,江雪禾将缇婴从睡榻上抱起,为她穿好衣物。
她迷迷瞪瞪地睁开眼。
烛火映着他清润而凌厉的眉目。
他“嘘”一声:“我为他们下了些安神术,助他们脱梦离开。你想给南鸢的功法,我也当做迟来的新婚礼物送给弟妹了。其他人的礼物,我也备好。这里要散了,咱们回家吧。”
回家……
缇婴趴在他怀中。
果然,这处梦境,早已从很远的地方开始坍塌,四周变得晦暗,一片幽黑,只剩下了她如今睡着的一张床榻。
万籁俱寂,坍塌不住。
她靠在江雪禾怀中,二人如同置身于徜徉黑暗的大海间,漂泊于船上。灯火已灭,旧人已去,天地间只有二人相依。
缇婴有些难过,却依然乖乖地点头。
江雪禾:“要哭吗?”
她摇头。
她如数家珍:“等我大梦术修的再厉害一些,我还可以找南鸢。我们一定还可以见面的。以后我还要见沈师父,沈师叔,月奴,叶师兄,三冬……”
江雪禾莞尔:“那我们回家吧?”
她点头。
他问:“要我抱你,还是背你呢?”
缇婴:“背我吧。”
--
江雪禾便背着缇婴,走在一片漆黑中。
没有光,
() 没有声,没有人。
孤路独行,但因有背上少女相伴,这静黑路途不显荒凉,有了几分温情。
缇婴趴在他背上,静了很久,悄声:“我刚才睡着了。真是的,怎么在梦境里,我都还要睡觉呢?多浪费时间啊。”
江雪禾哄她:“你师父他们都很开心呢。”
她便满意点头。
她又道;“我刚才睡着时,还做了梦呢。”
江雪禾偏脸。
她的手指伸来,在他脸上轻戳,又小动作地摸拂,弄得他几分痒。
他问:“噩梦吗?”
缇婴想一想,道:“应该是美梦吧。”
江雪禾:“那你梦到了什么?”
缇婴:“嗯,和现在也差不多啊。”
他没有吭声。
缇婴以为他对她的梦境没兴趣,便也不说了。她这样趴着,觉得自己又要睡过去时,听到他低哑的声音:“对不起。”
缇婴被他惊醒,茫然:“怎么啦?”
江雪禾:“我昔日看淡你的感情,几次对你自作主张,害你伤心。我不该那样的。”
缇婴闷了半天,搂紧他脖颈。
她稚嫩的声音埋在他颈间,缓缓道:“没关系呀。你原谅我好多事,我也原谅你呀。”
缇婴半晌,道:“师兄,我做的梦是这样的——
“人生一场大梦,梦中唯我与师兄。
“谁能凭爱意,将师兄私有呢?”
江雪禾温声:“你呀。”
她在黑暗中笑出声,转过脸亲他脸颊。
这段幽黑的路径,果真温情满满,再无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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