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情况有些不对劲。
可还来不及让他探听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梁仲
宁就已经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一顿连珠炮的斥责就朝着他喷了过来。
波才的部下一把扯开了这家伙,让他的语气被迫和缓了几分,才让波才勉强从这些话中拼凑出个情况来。
“你是说,你的手下失踪了?”
波才皱着眉头,只觉自己简直遭了无妄之灾,“你的手下失踪与我何干?”
梁仲宁沉着脸回道:“那么如果一道失踪的还有我此前分发出去的粮食,以及……这个装有粮食的布袋今日恰好从你方士卒的手里出现呢?你不要告诉我这是我的人当了逃兵,正好在逃离的时候被里的人发现了,干脆将自己手中的存粮交了出来,当做是让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贿赂?”
“……梁帅不要这么急躁。”
波才对自己的部下有数,一时之间他又想不到梁仲宁对他撒谎或者栽赃的必要,只觉此事还真有可能是他的手下做得出来的。
“咱们两个手底下的人都是怎么募集来的,你我心中都有数,若是疏于管理,出现了些铤而走险的人,也未尝没有这个可能。”
梁仲宁可不爱听这话,但波才紧跟着说的话显然也没有给他继续发挥下去的机会。
波才拍了拍他的肩膀,“梁帅能一统兖州三方,已是个本事人无疑,我在这个时候有意得罪你有什么好处?我们此时合该以天公将军交托的任务为重,而不是为了三两士卒的生死而在这里兴师问罪,到时候只会让长社城里那些个汉军看了笑话。”
梁仲宁狐疑地看向他问道:“你没在与我说谎?”
这事的确也不是波才做的,他脸上自然一点不自然的表现都没有,梁仲宁盯了他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权且信了他的这番说辞。
但经过了他这么一闹,波才也忘记了他原本是想找梁仲宁的麻烦的。
那忘记了说出口的话是——
他自己爱读兵书就读吧,干什么还让手下的士卒跑到他的地盘上来科普,甚至可以说是踩了他一脚。
两方都对对方存有意见,这扎营在一处的双方就不可能少了摩擦。
这又一次尝试的攻城战就是在此时展开的。
“倘若光看攻城的强度,大概不会想到,昨日营盘中双方的矛盾出现了十七次之多。”
乔琰和程立两位“谋士”以及此番矛盾激化的始作俑者,自然不可能出现在攻城的第一线。
此刻两人便站在营盘外的高地,朝着长社远望。
长社不是大城,其县城的墙高甚至不如原本的乔琰经历过攻城战的巨野城。
但这长社城中,却说是卧虎藏龙也不为过。
此地既有身经百战的皇甫将军,平定交州的朱儁将军,时任骑都尉的曹操,还有钟氏氏族支撑,就算人数远少于黄巾,也实在是一块硬骨头。
钟氏未来的中流砥柱人物钟繇,如今才因病从阳陵县令任上卸职,纵然并未达到后来因镇守关中而被曹操以萧何相比的地步,却也绝非是个简单的角色。
皇甫嵩麾下的护军司马傅燮,同样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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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些摩擦在,起码可以确保,这两方的通力合作绝不可能做到亲密无间,纵然有五倍于汉军的人数,也不可能攻破这座小城。”
攻城,说来不过区区二字,可在真正见到这种万人压境的攻城战时,乔琰极力捏着袖中的手,方才让自己并未露出任何异样的神情,而是依然和程立一道以平静的面色,看着今日的交战。
她也在等,当日被她一语说动的人,为图一个封侯功名和载入史册,能否冒险一试这将消息传入城中。
只是在进攻状态异常疯狂的黄巾军面前,饶是乔琰自觉自己的目力尚算不错,也难以从中辨认出,那些倒下的人,到底是被城头上的飞矢射中的,还是按照她的计划佯装倒下的。
当然那些佯装倒下的,谁又知道会不会在混乱之中被人补刀,夺去了性命。
直到黄昏日暮时分,这场始终未能打开突破口的交战才终于落幕,以波才鸣金收兵告终。
在乔琰所能看到的视线之中,长社城下也不知道到底笼罩的是一层血色,还是一层夕照之光。
她眨了眨眼睛,方才感觉出几分眼睛的酸涩来。
“请仲德先生与我一道回去吧。”乔琰开口说道。
若是她留在此地,说不定能看见那边的尸体之中趁着夜半时分,是否会爬出个从她这里领了任务的幸存者,只可惜梁仲宁参战而回,以他对“军师”的倚重,绝不可能不找乔琰咨询些事。
若是将旁人的注意力引过来了,多少有些不妙。
程立对她的这种顾虑有数,当即跟上了她的脚步。
只是他看这一点看的明白,却有些看不透乔琰在离开前回望战场的一眼中,到底掺杂着什么情绪。
这好像并不是对汉室赫赫声威落到今日地步,大汉名将在黄巾贼寇的进攻跟前只能据城而守的悲哀,也不是对此战中双方减员的怜悯,更不是对图谋大汉权柄的黄巾贼的憎恶,而更像是一种……
程立也说不好这种感觉。
他总觉得她并没有倾向任何一方的意思,但观她行事,又分明可以说是大汉忠良。
他也没有多余的时间来细思,谁让他很快就看到这种情绪从她的眼中消退了下去,只因两人一进军营就遇上了梁仲宁。
这家伙自觉攻城失败也该算是落败而回,见到了乔琰就开始大吐苦水,尤其是说到波才的麾下士卒在今日的攻城战中和己方屡生摩擦,甚至严重影响了他大显神威,他就只觉自己满心郁卒。
“我今日进攻的一方,驻守城墙的那人身量不高,圆脸细眼,一看便知不是个豪杰之辈,若非这波才的部从作祟,我今日早攻上城头了。”梁仲宁语气忿忿,趁着此时波才也听不到他这话,音量又往上抬了抬。
() “……”
乔琰虽然没亲见和梁仲宁在一方对峙的是哪位,但一听他这描述,莫名想到了“身长七尺,细眼长髯”
八个字,这特点显然对不上皇甫嵩朱儁和傅燮三人,而大有可能是曹操。
因这个猜测,他那句“不是个豪杰之辈”就着实有种微妙了。
但乔琰暂时无暇考虑这个很有幽默感的评价,她的目光和程立短暂地接触了一瞬,在挪回到梁仲宁的脸上后,郑重其事地说道:“凡事多是从小事开始累积的,渠帅还是多留意些那位波才渠帅的动向为好。”
梁仲宁很少听到乔琰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不觉更多了几分提防的心思。
夜晚周遭的伤员□□之声中,他本还不算太多的戒备更好像被催生了出了诸多延展而出的情绪。
但他并不知道的是,在他辗转反侧之时,长社城下的尸体堆里爬出了个人。
在他脸上已经近乎干涸的鲜血让人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能看见他从尸体下方抽出了一支裹在布中的箭。
他一瘸一拐地走出了两步,四下小声地喊了几人的名字,却并未听到任何人的回应,不由抿了抿唇,露出了几分失望来。
不过此时显然不是让他有空闲伤感的时候。
他又拾起了一把遗落在战场上的短弓,一边小心留意着城头上巡卫士兵的动静,一边从腰间的布袋里摸出了两枚火石来。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一趟前来执行假死任务的足有六人,可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他一个而已,但到此时还并不能保险。
他无法确定在他将箭射上城头的时候,会不会还来不及被敌人辨别敌我,就被城头上的守军给击杀了。
何况为了确保这支箭矢并不会被人忽略,这是一支对他来说同样不陌生的箭矢。
今夜无月,只有一瞬间自火石间擦亮的火花将这个幸存者的样子映出了些许,倘若忽略掉他脸上覆盖的血色,便不难看出,这正是田氏的大公子田彦。
他先前对乔琰的动员誓词表现得如此积极,也同样反映在了行动上。
这个危险到足以丧命之事,他便毫不犹豫地加入了进来。
点起的火箭被他快速地搭弓,拉弦,而后一射而出,如夜空中的一点流火直入长社的城墙望楼。
这火箭一度成为他田氏坞堡被攻破的障眼法工具,现在却在他的手中成为扭转战局的传讯之物,田彦在搭箭射出的时候也不由觉得有些荒谬,但这种奇怪的思路跑偏,很快被后知后觉涌上来的恐慌覆盖了过去。
那支火箭撞上望楼便熄灭了,却已经足够引起守城之人的注意。
田彦手忙脚乱地从袖中取出了一块白布,在手中摇晃着试图让城头上的人知道他并无恶意,只是个前来传信的人而已。
他运气也的确不错,城头之人将他的举动一览无遗,成功避免了误杀操作。
今夜城上的守夜之人乃是傅燮父子。
傅干把这支还残存些许火星的箭从地上捡了起来,也看到
了在箭尾所捆缚的布条上,
以凌厉的落笔写下的“要事求见”四字。
见父亲投来了眼神,
他当即将箭交到了傅燮的手中。
傅燮面色不变,心中却不免生出了几分惊疑来。
他出身北地傅氏,师从太尉刘宽,虽是此番左中郎将的护军司马,文化水平倒也不低。
何况长社城内若论书法当属钟元常为最,他也曾经有过一观,这让他对书法多了那么几分品鉴的眼光。
城上火把将他手中的这布条照的分明,这布条上的四字落笔,着实不像是黄巾贼寇会有的水准。
“父亲,要将那人接上来吗?”在傅燮反复端详布条的时候,傅干出声问道。
这少年比之乔琰也大不了多少,只不过是因为跟从父亲在军中习练,看起来身量不低而已。
他读了几年兵书,想了想城下这人奇奇怪怪的操作,又加了一句,“要紧时候,父亲是否还是谨慎些好,倘若其中有诈……”
“将人接上来吧。”傅燮打断了儿子的话,“就他一人而已,就算有什么异心也盯得住。”
傅燮话毕,当即吩咐城上的守军取了个吊篮来,从长社城头垂挂了下去,将身在城下的田彦接了上来。
傅干还当这前来冒死报信之人能有多大的胆子,谁知道这看不清面目的年轻人刚上了城墙,便一个腿软坐在了地面上,不由嗤笑了声。
田彦懒得计较自己先是听了个小童的指令,前来做这种危险的活计,现在还要遭到另一个小童的嘲笑。
他此刻终于得了安全,白日里卧倒在死尸堆里时候的恐惧,刚才发出那一箭时候的忐忑,以及想到永远留在了城下的同伴不自觉的伤感——
这些情绪都在此时涌现了上来。
他本就是为了做完这差事才提着一口气,现在看到傅燮,认出这位年仅三十的将军在今日远远见过,对方在汉军中的地位不会太低,自己的任务已算是完成了一半了,这口气便松了下去。
“足下是来做什么的?”傅燮握着腰边的佩剑问道。
田彦又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给自己打起几分精神,这才回道:“我替一个人,来给皇甫将军送一封信。”
“我知道皇甫将军不是那么好见的,”还不等傅燮发问,田彦已经继续说了下去,“但是这个让我送信的人说,事涉破黄巾之事,请皇甫将军务必一见。”
田彦因为今日的一番折腾,现在说出口的话里少了几分气力,可这并不影响他对乔琰的信心,让他在说到“事涉破黄巾之事”这几个字的时候,语气里露出的笃定意味。
这让他的话听起来还有些可信度。
傅燮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示意傅干将人带上,自己先去通报了皇甫将军。
皇甫嵩并未小看此事。
在这两军交战的当口,能有这等本事上长社城来,绝不像是要说什么玩笑话的。
他干脆将朱儁和曹操也一并给喊上了。
只是让他都并未想到的是,
这件事居然比他想象得还要大得多。
田彦随身携带着的锦囊,
也难免在他藏身死尸之下的时候,被血水沾染到了些许,连带着锦囊内的布帛上也沾染了些血迹,好在这并不影响布帛之上的字迹被他看个清楚。
皇甫嵩越看,面色也就越是紧绷,但当看到最后一行的时候,他又不觉一拍大腿笑了出来。
他本就不像卢植这种儒将,出身将门世家的他形容威武,煞气凛然,田彦初见他之时便觉得对方果然无愧于汉军统帅的身份,方才见他眉心紧锁还有些喘不过气来,好在现在见对方这么一笑,又是边关子弟的豪爽,这才松了口气。
“公伟看看这东西。”皇甫嵩没表态,只是将布帛转交到了朱儁的手里。
朱儁的反应倒是跟皇甫嵩有些不同,他先是面露几分惊叹之色,又在读到最后的时候面露感慨。
饶是曹操在担任这骑都尉之前,干过以五色棒杖杀宦官蹇硕叔父,做议郎之时又上书为窦武申冤这等大事,本觉自己也算是个见多识广,处事镇定之人,也不觉有些好奇,这布帛上到底写了什么东西,才让皇甫嵩和朱儁有这样的反应。
朱儁已经将布帛合拢在了手中,“义真如何看此事?”
“乔公祖得了个好孙儿。”皇甫嵩回道。
见曹操和傅燮二人朝他看来,他解释道,“乔公祖之孙如今身在黄巾军中,与东阿智士一道策划与我方里应外合,以破解此刻僵局。”
两人闻言一愣,又听他继续慨叹:“舍身入敌营……便是及冠之人未必敢为,何况十岁小儿,此真栋梁之才——”
“且慢!”
田彦这个入城之人是被傅燮带到皇甫嵩面前来的,傅燮自然要比其他几人多些警惕心情,皇甫嵩话音刚落他便问道:“中郎将如何确认,此人当真是替乔公祖之孙送信而来的?”
上首的皇甫嵩并不奇怪以傅燮惯来谨慎的脾性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他抬手朝着朱儁指了指,说道:“有劳公伟将最后一段念给他们听。”
朱儁应声。
他重新展开了布帛,念道:“信中说——昔年小叔游于门次,遇贼寇所劫,阳方正投鼠忌器,不敢捉拿,独祖父云,岂以一子之命而纵国贼乎?小叔遭贼寇所杀,却得京师清平,祖父不悔。”(*)
“今我处敌营,不惧皇甫将军不能慧眼识人,明晓战机,独惧将军恐置我于险境,不敢妄动,故以祖父之言留于绢帛之上——岂以一子之命而纵国贼乎?”
“昔时如此,今亦如此,望将军明鉴。”
在布帛的末尾正是“乔琰拜上”四字。
朱儁看见这两段的时候已觉大为震撼,如今字字句句念出,更觉这写下此言之人,实在是当世奇人。
她话中提到之事,正是当年阳球督办的京师绑架案。
乔玄乔公祖以一句“岂以一子之命而纵国贼乎”葬送了自己幼子的性命,却让京城之中再无盗匪胆敢靠着绑架达官贵人之子,在犯法后安然脱身,此事早在多年前就已成京中美谈。
这名为乔琰的乔公之孙,竟以如今的情形自比,请皇甫嵩千万莫要顾忌“他”的安危,只管剿灭国贼黄巾。
如此之言,绝非是意图作伪诱骗他们出城的黄巾能说的出来的。
而一想到他们离开京师之时,乔玄已然病入膏肓,只怕活不过上半年了,这对他后继有人的惊叹里又不免多了几分无奈。
朱儁的神情尚未回复平静,皇甫嵩已然应声拔剑而起,“一幼童尚且敢行此事,为国除敌,我等如何能畏首畏尾,贻误战机!孟德,请代我执笔一封交与此人,约定进攻时机。”
曹操应了声“唯”,却在笔墨送上之时,陡然意识到了点不对劲的地方。
乔玄与他为忘年之交,他自然清楚对方家中有哪些人。
这乔玄之子乔羽并无儿子啊?
乔琰此名,分明是他给女儿取的!
这不是乔公祖的孙儿,而是他的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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