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030(辩论真的一章就写完了没有卡!)(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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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注定特殊的辩论,在双方会面之时,实在很难不让人觉得两人着实差异悬殊。

一方年未及笄,甚至还只是个十岁的孩童,而另一方却已过知天命之年。

即便是早知道乔琰有备而来的几位,在看到此刻这样一出孩童与长者对峙场面的时候,也不由为她捏了一把冷汗。

但在听到乔琰站在张角的面前,面对的是建立起数十万人宗教组织的大贤良师,也照旧能以气定神闲的口吻说出“半月之期”久侯的时候,又各自松了一口气。

程立此前在长社城下就已经对乔琰有了个天生可为演说者的评价,在此时也不免又刷新了一次印象。

这或许已经不是一个演说者的程度了。

她镇定得太过,以至于更像是一个合格的政客、一个合格的领袖,而不只是一个演说者。

这样的特质出现在一个尚且年幼的女童身上,本是该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的。

但在黄巾之乱的大背景面前,因混乱的时局和旦夕危亡的困境,反而有了一种应运而生之感。

但即便是程立这样颇有远见眼光的人,只怕也不会想到更多更深远的东西。

他只是觉得,乔琰既为兖州乡党,那么有此等本事对兖州来说就不算是个坏事。

现在要紧的还是眼前的这场辩论。

身在台上的张角朝着四周无数双看来的眼睛望去。

因其多年间的举止殊异,此时也让人看不出他的心情,能看到的也不过是他于须臾之后将目光重新挪移到了乔琰的身上,说道:“不算久侯,我实在想听听,你要以何理由来说,我太平道实为谬误。”

张角仰仗此道发展出了如此多的信徒,又如何会愿意相信其中真有什么谬误。

若要论及太平道那提纲挈领之书,还要追寻到那本据传是由于吉撰写的太平青领书,也就是乔琰在跟郑玄的谈话中提到的那本禁书。

太平经从太平青领书传承而来,虽多为修补整合而非独创,却也非一日之功可成。

张角对自己的心血和凭据都怀有十足的信心。

更何况,欲要让诸人信奉,他自己本身也必然是一忠实信徒。

他是此等态度,那么乔琰呢?

乔琰面对张角的这句近乎质问的发声也目光岿然。

她在此前借着充当梁仲宁军师的机会,对二者都有所翻阅,在这姑且可以称之为备战的半月之内,更是在郑玄的指点之下,又对其再有一遍通读。

所以在本已有三部分的辩论大纲基础上,她陆续增补而出的细节,也让她心中更有了底气。

从表面上来看,要压制住这位大贤良师,着实像是一件近乎荒谬之事。

要知道太平道的残余影响力在三国群雄逐鹿的时期依然不能被忽略,它连带着汉中张鲁所传承的五斗米教一并,被视为是道教组织的起源。

要将其拉下神坛,简直听起来像是个传说一般

可或许是因为骨子里的野望,让她在身处于高台的位置上的时候更有一番沸腾鼎盛之意,她此刻竟全无要撞的是一块巨石的恐惧,只有在意图挑战挑衅一些东西的跃跃欲试。

张角为其道统据理力争,她又如何不算是在争!

乔琰回道:“我此前与足下说过,今日之辩,分为三场。这第一辩,便说一说这日月星轨。”

张角有点诧异,这是个对年幼者来说过于不讨巧的话题。

他发觉自己还是有些小瞧乔琰了。

这个能凭本事令黄巾束手的孩子,显然不会只抓着太平经中“一男者当得二女,以象阴阳”这样的论断来与他当众驳斥。

他当即问道:“以何辨日月星轨?”

乔琰拢了拢衣袖,朝着头顶指道:“不知太平精要中是如何提及日月星的?”

张角知道,乔琰显然不是对此一无所知,而是要让这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来而已。

但在张角的认知中,日月星辰之说在太平经里已承袭《天官历包元太平经》中的精要,更与三统四分历法相呼应,乔琰纵然要驳斥其中的不妥之处,凭借她的阅历,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故而比起乔琰话中隐含的咄咄逼人,张角的语气显然要平和得多,“日月星三光之中,以日为长,日月为其大明,日象人君,月象大臣,星象百官,众贤共照,万物和生(*)。三光行道不懈则光照八极,失道则光灭,光在时,列星守度,不乱错行,正是天地之间,精神至极所在。”

乔琰面色不惊,继续问道:“那,何为日月之蚀,星象之灾?”

张角回道:“天地之怒,见效于日月星辰,如使和调则不蚀。上古最善之时,大多不蚀,后生举止无常,失天地意,遂使阴阳稍稍不相爱,此为日蚀天灾之故。”

“那么,何又为天地之意?”乔琰又问道。

她这接连三问不曾停歇,也不曾对张角所说有任何驳斥之言,让他心中已觉有些反常。

但仔细想来又好像并没有什么问题。对方既要正太平道之学说,也诚然要听太平之言。

当先问及的日月星辰含义中,张角回的是日月星三光在太平经中的说法。

在整个太平道的学说里,颇有几分像是“为政以德,譬如北辰”的意味,将日月之行与人间事务联系在一处。

所以这第二问中,乔琰问及日食月食的现象,张角回复的便自然是,因为有人间乱象,故而有了日食景象。

当然,日既指代的是君王,日食便为君王不德这种说法,其实不只是太平道,在整个社会背景下,惯例以来都是这般认为的。

若是让任何一个生活在汉朝的人举出因日食而下罪己诏的君王,他们都能随口说出几个来。

知名典范就是汉文帝。

张角怎么想都觉得,自己给出的这两个回复没有什么问题。

至于这第三问——

张角回道:

“其治清白,静而无邪,三光大明。”

他话音刚落便听到乔琰发出了一声嗤笑。

“好!足下既已说完,便轮到我来说了,也让足下知晓,我以何凭证来说此可为第一辩。”

她这话说出之时,状似无意地朝前走出了一步。

这既像是个开始发言的征兆,又仿佛是个无形之中给对手制造心理负担的出鞘之举。

张角见她抬眸,虽因身高差距只能仰头,却分明于眸光之中不见分毫见长者的示怯,只有一派坚定。

乔琰说道:“我们逐条来辩。”

“按照足下所说,日月星三光为至极,列星守度,不乱错行,于上古人伦调和之时,为最循规蹈矩之态,可是——”

她的目光扫过了台下似乎深以为此说必然的黄巾士卒,转而朝着台下的郑玄颔了颔首,“我与北海郑公康成谈及此事,他言及他有一挚友此前与京师洞察星象月变,记录在册,正是刘洪刘元卓。”

听到刘洪和郑玄这两个名字,张角心头一跳。

若论当世最负盛名的天文学家,郑玄能进前三,刘洪却是当之无愧的魁首。

对任何一个时代的天文学家来说,能被任命主持日月交食预报的评选,正是对其地位的认可,而四年前刘洪已经得到了这个位置。

郑玄更不说了,他就算不以天文造诣声名远播,也长居青州,但对冀州人士来说这依然是一位学术地位尊崇的长者。

若非如此,历史上曹操与袁绍的官渡之战中也不会将其特意迫使而来,充当助长声名的道具,黄巾也不会见他而避。

现在一听乔琰提到他,更俨然是示意他正在现场,虽然明知道有些不合时宜,这些人也不由将目光朝着他投了过去。

乔琰已继续说了下去,“数年前刘公提出了一种历法的雏形,名为乾象历,得到了蔡伯喈与郑公等数位有识之士的普遍认可,乾象历的根基之一,名为月离表。”

若非有郑玄在此,乔琰也不能将此话说得振振有词。

这被后世认为是明确提出了月球运动不均匀性的月离表,纵然是以乔琰的记忆力,也不可能将其原样背出,但郑玄不同。

他于幽居十三年间著书立说,唯独作伴的正是典籍与书信,对好友提出新学说的月离表却记忆深刻。

他若亲自开口多少有些占了名声的便宜,可若只是拿出事实佐证来,以及天文观测学说的记录——

那么此刻在台上辩论的依然是乔琰和张角二人。

这便无妨!

这份由郑玄默书而出的月离表,被人送到了乔琰手中,而后展开在了张角的面前。

乔琰道:“月行不均的现象,自古皆有,循序往复,也有另一重规则。与等闲不乱错行,因近代之变而乱轨,可说是毫无瓜葛!”

“倘若足下要说,人之观测推演也有穷极,即便是郑公与刘公也难免错漏,那么我与你辩一辩这日月之蚀与天地之意。”仿佛察觉到张角有意开

口要说些什么,

乔琰已经抢先一步说了出来。

她更是丝毫没给张角从中插话的机会,

继续说道:“按太平道之学说,君王治下不清,动而生乱,道德不生,则有天地之意低回,日月星三光俱灭,正为日蚀。而若帝王多行道德,星辰也不乱其运。但——

“我纵观两汉至今数百年,却多不遵从这个说法!”

她目若朗星,唇齿之间吐露出的话充斥着一种说不出的底气。

“孝景皇帝在位之时,三年二月壬子日晦,后元年七月乙巳又晦,然前者当七国之乱平定之后,后者已有文景之治盛况,更有未来的孝武皇帝为太子,实难说是治下不清。”

“而后孝武皇帝在位之时,元朔二年二月乙巳晦,然自元光六年以来,卫仲卿领车骑将军位,北征匈奴,正于元朔元年出雁门,领三万铁骑长驱而入,阵斩首虏数千,元朔二年击退入侵上谷渔阳之胡虏,攻占高阙,如今并州朔方、五原二郡自此而来。”

“这些,莫非可称其为帝王不德?”

底下发出了些窃窃私语之声。

孝景皇帝和孝武皇帝,说的正是汉景帝刘启和汉武帝刘彻。

大汉国祚绵延至今,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大汉子民如何能不向往古时盛世之君,景帝武帝便自然越发成了他们想象之中的明君。

听乔琰这么一说,就算是听不懂先前那些个日月星三光之说的黄巾兵卒,大多也听得懂她现在在说什么。

大贤良师说日月经行对应人间景象,君王不德便有日蚀,但实际上呢?

平定七国之乱后的第二年发生了日食,文景之治最鼎盛的时期有日食,卫青出征雁门大胜的第二年日食,朝廷夺得朔方五原疆土的那一年日食。

这显然并不符合大贤良师的说法。

饶是他们对张角素来信任有加,此时也不由在左右顾盼之间露出了几分迷茫。

偏偏乔琰根本没有给张角辩驳的机会,仗着自己有备而来论据充分,直接继续说了下去,“倘若足下想说我所列举的皆是先汉,这太平经的诞生与今朝可称因地制宜,那也无妨。”

张角怎么听怎么觉得这因地制宜四字中,透露出了好一派嘲讽意味。

“便说说孝明皇帝在位时候的永平年间好了,期间曾有一年之内两次日晦,皆洛阳可见,然孝明皇帝在位期间休养生息,督劝农桑,以有后来兵出酒泉,大败匈奴于甜山之事。”

“班仲升率部吏三十六人远使西域,令诸国遣使入朝,也令昔年陈子公所言——明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时隔近百年又复得见。敢问,此亦可说是帝王不德吗?”

汉明帝,明章之治!

这依然是大汉的一段盛世。

汉明帝在位期间出现了日食最离谱的情况,一年之内两次日食,但那难道能说明是天子德行有亏,治下生乱吗?

时隔数十上百年重新沟通西域与大汉,让西汉时候那句“明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重新得以昭彰于外。

倘若这真是天道给予天子的警戒,

那这天倒是有些昏聩了。

乔琰说到这里,

激昂之言稍稍平静了几分,她目光转回到张角的脸上,问道:“敢问太平经之中此言可对?”

自然是没有的。

张角心神惊动之中又听乔琰总结道:“此非天子之过,而为日月之行常态也。”

别说张角愣在了当场,就连郑玄都不由怔忪了片刻。

他与刘洪二人对星象学说经营多年,都不敢如此大胆地说出日食非天子过这样的论断。

但她在此时说这样的话,纵然上抵天听,也绝不会有人说这是什么僭越之举,反而会对她多有嘉奖。

因为她在一个最恰当的时候说出了这句话。

倘若日食都不算是因为天子失德而引发的天怒,那么旱灾呢?蝗灾呢?大疫呢?

张让听得眼中异彩连连,恨不得拿出笔来将乔琰所说的话都给记录下来。

枉他自以为自己善于揣度圣意,但他经营地位数十年,只怕都比不上乔琰此话传入宫中。

他此前的猜测果然不错,就算她错过了那封侯的封赏,刘宏也绝不会亏待这位大功臣。

谁让乔琰这话,无疑是给了他一个解释天下灾厄的理由。

张让会想到这一点,张角又如何会想不到。

他的脸色一变再变,最后挤出了一句话,“日月之行非我等凡人可知,一时之例不能尽信。”

这的确是个理由。

日月神秘,人间一时不符也不能作数。

更何况人并非何时都知,但大凡是辩论,猜猜对方会怎么说总是要做到的,乔琰又如何会不曾料到张角会这样回。

她笑了笑说道:“也是,你们素来喜欢自相矛盾,用那些个春秋笔法,我所言不过得到不能尽信四字的评价又算什么。”

张角的“放肆”二字还未出口,乔琰已经飞快地说了下去,“且莫说我在此胡诌!太平经卷六十七中言及,此诸贤异士,本皆无知,但由力学而致也。到了八十八卷又说,夫人天性自知之,其上也;不能自知之,力问,亦其次也。(*)敢问阁下,既太平道为纲领,那么料来也是要尽数遵从的——”

“足下是生而知之,还是生而不知?”

张角噎住了。

不是,你是不是对太平经太熟悉了一点?这种错都抓得出来?

曹操在台下毫不给张角面子地笑了出来,“我这世侄女可真是个促狭鬼,我说她为何要找这太平经中前后矛盾之处,原是用在这里。”

倒是台上的乔琰在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神来一笔后,并未展现出任何的进攻性,反而摆了摆手说道:“不过想来太平经集多人之智慧而成,个中有些矛盾之处也大有可能,倘若足下只有这一句辩驳的话,倒也无妨,我们便先不论天时,而论人事,辩这第二场就是。”

她这话说的……可要比乘胜追击还要扎心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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