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县侯之位为赏?
如果说刘宏的前半句话,提到了乔琰和张角的辩论,以及冀州黄巾对大贤良师的失信,已算是个投下的炸雷,那么他的后半句话,却实实在在是要将朝堂给掀了。
袁隗根本来不及因为刘宏那句“实属大谬”对他的否定,已经连忙说道:“望陛下三思熟虑再定列侯之位。”
且不说封侯就已在他这里称得上是僭越之举。
现在陛下竟说,要给乔琰封出个县侯来。
这属实不成!
就算此女着实功勋卓著,在知晓对方性别之前,袁隗还想过以汝南袁氏的立场对她发起拉拢,却也着实不该直接跳过了数道程序,直接加封为县侯!
县侯作为如今大汉封侯程序中的最高位置,是可以以县立国的,等同于在封侯领地上有了更进一步的自主权,县国之内更能给出多个官职。
“陛下三思!”
在底下的一众难以抑制住的嘈切声响中,袁隗的声音格外响亮地传到了刘宏的耳朵里。
也因为这再度重复了一句的三思,继续撩拨着刘宏那本就因他一个建议而踩三个雷而敏感异常的神经。
“袁司徒。”
刘宏一开口,底下顿时安静了下来。
谁都听得出来,这一句袁司徒明明听来温和,却分明让人有种风雨欲来之感。
“陛下请说。”袁隗意识到自己的表现稍显过激了些,连忙摆正了神色。
“你说我要三思,那么让一功臣得县侯封赏,可有何处违背了祖宗旧例?”
刘宏在说出这话的时候已经重新坐了下来。
虽然看起来不若先前的拍案而起模样那般剑拔弩张,但袁隗曾经亲眼见过刘宏拍板筹建鸿都门学的样子,不由觉得好像现在这个模样还不如他直接发怒。
“确实不是在祖宗明文旧例之中,只是以女子身份领县侯封国之职,只怕并不妥当。”
袁隗持笏躬身而回。“乔琰更不过十岁稚童而已,虽以一时侥幸得获功勋,却到底学识尚浅,不足以治一县之地,倒不如稍加培养,以效和熹太后昔日录功臣,复宗室,弘德洋溢之事。”
他话刚说完就听到刘宏发出了一声冷笑,“卢子干于信中,将乔琰与张角之辩记录在册,朕读之便见一贤才跃然纸上,却成了你袁司徒口中的学识浅薄之人。那好!”
刘宏将手中握着的奏表甩在了一边,只手按着奏案,说道:“袁司徒,朕也不妨效仿乔琰与你辩上三场。”
袁隗一听这话直接跪在了地上。
袁氏这一辈的几兄弟里,他年龄最小,却是第一个坐上三公之位的,可即便如此,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朝会之上跟当今天子辩论。
他连忙回道:“臣不敢。”
“你不敢?那你听着便是。”
刘宏先前还颇有些早朝犯困的样子,可这会儿有些胆大的借着笏板遮掩,偷偷朝着他看去,却见
他目光迥然,分明比谁都要清醒。
但一想到刘宏的那些个离谱操作,他们对对方的状似明君之象又不报以什么期待了,只剩下了对袁隗的同情。
他们之中自然也有不乐意见到乔琰封侯的,可各位都深知刘宏做派,更知道他这人典型的抠门,就算真将这个县侯的位置给出去,也未必就会放出多大的权柄,偏偏袁隗就是要去触这个霉头,现在可不就得被刘宏当做出头鸟来打。
不过袁隗素来能言,若是能顶着陛下的强压,将那县侯封赏给劝阻回去,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何进就是这个想法。
他凭借着“发觉()”
“Θ()_[()]Θ『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袁隗茫然地自伏地的状态抬起了一点头来,完全不明白刘宏会在此时问出这样的一个问题。
不是说要辩三场吗,为何忽然提到他的夫人?
但既是帝王之问,他也只能回了个“是”字。
“听闻袁司徒与夫人成婚之时,曾问了夫人三个刻薄问题。”刘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完全无视了袁隗在意识到他要说什么的时候那尴尬的神情,“扶风马氏历出将作大匠,马融更为天下经学名儒,于天文历法上才能卓著,其女颇有乃父之风,与汝南袁氏堪称良配,袁司徒不以娶得此女为荣,反倒……”
“诸卿,不若听听袁司徒是如何说的。”
“他第一问竟问夫人何故携带这样多的嫁妆,然马氏有孝之名,回说此为双亲之慈,不敢违背,若夫君有意效仿鲍宣梁鸿,夫人也可效仿少君孟光,厉行节俭。”
“第一问就更有意思了,他说马融马季长比其兄长先接受举荐,人皆耻笑,夫人又先于姐姐出嫁,先行可乎?袁司徒,此问竟也是四世三公之家子弟问得出来的?”
袁隗的面色烧红。
可刘宏铁了心要给这位朝中重臣一个教训,作为他行事不端的处罚,又哪里会给他这个面子。
他自己本也混不吝惯了,现在又有黄巾之乱平定的战果在案头,等同于有了掣利剑的资本,便继续说道:
“马氏有手足之爱,言及其姊高行殊邈,未遭良匹。不似她德行鄙薄,愿意屈就于你。”刘宏自己都说笑了,“她这话说的对!你袁司徒
() 之目光着实浅薄!”
“第三问就更离奇了,
竟也是个刚给人做女婿的说的出口的。说老丈人学问文章首屈一指,
为官之时却因贪财而遭贬损,这是什么原因。”刘宏说到这里再度冷笑了一声。
袁隗先前抬起头来想一观天子脸色,现在又已经完全低了下去。
他怎么都没想到刘宏竟然会连多年前的这些东西都记得清清楚楚,此刻骤然发难,别说天子的评价对他来说如刀似剑,周围的同僚看向他的眼神都让他有种芒刺在背之感。
至于为何是背……
他位列三公,正在第一排。
他现在觉得这位置着实难熬了。
“马氏实有大才,她回这拿岳父贬损的玩意说,孔子大圣,不免武叔之毁;子路至贤,犹有伯寮之诉。(*)成婚之后,更为袁司徒操持中馈,教子成材,真大贤也。而袁司徒既连夫人都辩驳不过,到底是何来的颜面说乔琰浅薄!”
“若乔琰此女所行忠孝之举,尚不配一列侯之位,以彰我大汉对能者之嘉奖,那你袁司徒这个三问尽显奸恶,言辞不及女子的,不如趁早摘冠弃官,做什么司徒!”
在刘宏步步紧逼之下,袁隗现在算是知道他为何不说什么第一辩第一辩的话题了,他只靠着手中掌握的关于臣子的情报,就足以在这个“有必要”的时候将他逼到这样的境地,何必还要后面两辩。
“……臣……臣惶恐。”
“惶恐……呵。”刘宏的目光在他的后背上一扫而过。
他心中有数,虽然对袁隗这一番厉声贬斥,却并无真要将其从司徒位上捋下去的意思。
汝南袁氏和其代表的士人在党锢之祸后必定要被他擢拔重用,用那些个人还不如用袁隗这种尸位素餐之人。
现在对他的警告已经够了,只需要再给他想要达成的目的再添一把火便好。
刘宏一把抓起了手边的奏报,朝着袁隗甩了过去。“看看。”
奏报被甩到了袁隗的面前,他没敢去看刘宏此时的表情,只伸手将奏报捡到了手中。
卢植虽然没当场提笔将乔琰和张角的对话记录下来,但在汉代这等纸张虽因蔡侯纸而普及,却依然有严重的保存和制造问题的环境里,大多读书人还是倾向于使用竹简帛书,以及凭借着自己的记忆力,也正因为如此,要在提笔写出这份奏报的时候进行复述并非难事。
第一辩中的星象天文之说,第一辩里的人世医道,第三辩中的佛道效法,都让袁隗越看越觉心惊。
这的确不是个可以用侥幸解释得通的三辩之战,而也正是在这一番论辩的记录中,袁隗再如何对女子封侯报以不认同的态度,也必须承认,刘宏的确是有封赏乔琰的必要的。
因为乔琰以事实论据了天有异象并非是帝王不德,而分明是日月循规,固然这说法有些影响帝业实乃天授的说法,可在此时的时局之下,两害相较取其轻的道理,刘宏知道,袁隗也知道。
这对天灾频频的大汉来说……是挽救
社稷之言。
而她的第一辩将太平道的医治效果定义在了后有余害的位置上,
对最下等的黔首而言正是瓦解黄巾信仰的一剂猛药,
比起仅仅捉拿住了张角,更有其深远的影响。
至于这第三辩,那张角似已认命并未说什么,倒也不值一提。
但将她以星象学说、医学道理以及佛宗传道都是植根于大汉土壤发展出来这样的论断,作为这整场辩论的收束之时,简直是对大汉最好的鼓吹和宣扬。
更何况这些话都出自一个稚童之口。
从一个年幼女童的嘴里将这番道理说出来,必然要比那同样在场的郑玄与卢植等人说出来,要有效果得多。
“……臣知错了,这列侯之位,陛下的确当赏。”
当然袁隗心中的想法虽有改变,这句倒戈之言依然像是从他的牙缝之中挤出来的一样。
任是谁被他这样当做一个典型,又用陈年旧账来打击,大概也很难快速缓过劲来。
袁隗的年纪也不小了,更是经不起这样的摧折。
他恭敬地将这奏表呈递给了走下来取的黄门,而后扶了扶头上的冠冕,站回到了原本的队伍之中。
虽然他依然保持着世家风度,看起来腰杆挺直,但与他同排的杨赐朝着他看去,却觉得他的神情像是老了几岁。
刘宏的确没有进一步说出什么袁隗不配为官这样的话来,可刘宏对他的刻薄评价却必定在袁隗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痕。
即便刘宏随即便说,今日之事只有在场之人知晓严禁外传,大概也不能改变这种影响。
刘宏又道:“诸卿可还有对乔琰封侯之事有异议的?”
对是否封侯这件事显然是没人胆敢有意见了,袁隗提出反对意见后的例子就在眼前,若是跟他一样非要说出这样的话来,谁知道刘宏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针对他们的内部消息。
在自己丢脸和看乔琰封侯这两件事之间门,他们还是选择了后者。
不过还是有人在这时说话的。
杨赐出列说道:“乔氏女天资灵秀,兼有为国尽忠之心,陛下所言不错,该当封侯,但直接封为县侯是否过了些?”
见刘宏并未打断他的话,杨赐继续说道:“此番平乱黄巾的右中郎将朱公伟,早前因平定交州梁龙之乱而封侯,却也只是被封为都亭侯而已,若是陛下想参考汉初的女侯,如许负也只得了个鸣雌亭侯的亭侯位置,乔琰虽有才,给一乡侯或都亭侯的位置已足够,何必以县侯为酬。”
刘宏面不改色,只问道:“太尉可有孙儿否?”
杨赐想了想,自己也没什么跟孙儿之间门的轶事可以被刘宏搬到此地台面上来说,便回道:“臣确有一孙儿,年方九岁,单名一个修字。”
刘宏又问:“那么太尉百年之后,可愿见到大汉君主因你之故对其厚待?”
杨赐觉得自己大概并未听错,刘宏在这句话中,比起先前对袁隗的训斥,语气和善了不少。
他琢磨着陛
下这意思大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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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自然要与士人一些脸面,先前已往袁隗这里打了一棒子,现在自然要在他这里还一甜枣。
好像……好像也没甚问题。
何况他的儿子杨彪迎娶了袁安的玄孙女,和袁绍与袁术乃是平辈,算起来两家也算是姻亲,杨修正是杨袁联姻的后嗣。
那么如此说来,陛下既给了他的脸面,也暗示要给杨修尊荣,也就等同于在将袁氏的脸面还回去。
他又听刘宏说道:“卿之祖父为太尉,卿之父也为太尉,到卿已是第三任太尉,更有临晋侯之爵位,下有儿孙长成,必为大才,许有出第四任太尉之望,然乔公祖儿女尽丧,唯剩乔琰一个,给她一个县侯傍身又有何妨?”
杨赐心中一动。
刘宏这话,分明是要安他们这些老臣的心。
再一想到,先前刘宏提到,在他这里论功行赏的时候,他是将乔琰放在皇甫嵩和卢植后头的,在这种评定标准之下,既然乔琰要破格封赏出一个县侯来,那么皇甫嵩和卢植也必然是县侯。
皇甫嵩姑且不论,卢植却是士人之中的中坚力量。
这对他们来说并不算太亏。
他当即回道:“陛下圣明仁厚,此臣所远不及也。”
那么这封赏就这么定了。
袁隗被刘宏说了个哑口无言,杨赐也当廷承认了刘宏的册封并无问题,在这样的情况下,又哪里还会有第三个人会说出什么反对意见来。
车骑将军何苗朝着四周打量了一眼,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大哥何进被陛下问询提拔何人去平定荆州之乱以示恩宠,却没真给他这个说出来的机会。
那太尉杨赐被陛下暗示施恩于后嗣,却好像也没真拿到什么实质性的好处。
但他向来被大哥说是蠢钝,听他那大将军府中的掾属谈事他也听得云里雾里的,说不定只是他想多了而已。
他压下了自己从本质出发的思考,随同其他两千石一道小步趋行出殿。
但还没等他们之中走得最快的那个步出大殿,忽见已然起身离开的刘宏忽然又折了回来说道:“朕竟说着忘记了一件事,袁司徒!”
袁隗还没从先前被刘宏质问的阴影之中走出来,恨不得他看不到自己才好,哪里会想到又被刘宏给点了一次名。
他下意识地腿一软,好在被人扶了一把,方才站直了身子。
“臣在。”
“朕记得尊夫人虽已年高,但体格康泰,且有聪明达乎中外的评价,明日着其接替太史令之职。”
刘宏不动声色地又丢了个重磅消息下来,却根本没给袁隗以拒绝的机会,这话说完了便走。
太史令?
袁隗眼前一阵发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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