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记得她怎样一路沐浴喝彩和欢呼走上王座,也不记得为她加冕时低语的那句,更加不记得那之后的一切。但他记得他们最后的争吵。
“为什么?偏偏是最后一天你什么不记得,你是故意的?!这是什么报复吗?”
对方情绪稳定,嗓音平稳得有些机械:“这不是我能控制的。我所知道的、所理解的也很有限。我或许已经称不上是个人类,但也并非以太族,并不真的懂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安戈涅更加窝火了,但那股横冲直撞的火气在爆发前就泄尽了。
她闭了闭眼:“你不是艾兰因。可以不要用‘我’这个代词来讲他的事吗?”
他安静地注视她许久,久到意志不坚定的人会在他的灰色眼睛里看到淡薄的伤感,他这才颔首:“好。”
安戈涅不再看他。
眼前的这个人是不知道多少段人生的混合物,艾兰因只是其中之一。她提醒自己。
不能再试图寻找熟悉的碎片,更何况艾兰因给她的欢喜并不比痛苦怨恨多,到最后,她只有深重的、让她疲倦的,沸腾又平息、无处安放的怒意。
“继续说吧,把事情都解释清楚,你知道的所有,关于以太族的,还有王室的。我应该有知情的权利。”
对方点了点头,条理清晰地说明起来,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我对一之月的以太陵寝完全不知情。我知道王室把以太能量储存在了秘密地点,并且怀疑那在神圣之门下方只能由王室后裔开启的密室里。
“至于二之月和这具躯体,每当我的身体……每一具身体入睡,此前新获取的信息——其中包括记忆,就会添加到这里。”
“很遗憾,人脑能够承载的情报量有限,只要离开这里,我就会暂时忘记大部分相对不重要的事,比如此前每具身体的大部分人生体验和经历,还有已经过时的常识。
“只有在二之月的这座工房里,我才能够自由回忆起每一具身体所有的记忆。”
“我还知道,每当‘我’苏醒,离开这个盒子,这里,”银发alpha拍打了两下形若石椁的巨大长方体,“在这里面,就会立刻开始重新制作一具新的、与卢缄数百年前被记录时一模一样的身体。现在也不例外。”
此时此刻,奇异石材的内部,也在从骨骼开始重塑、从细胞为最小单位‘生产’又一个银发灰眸、与卢缄在生理上完全一致的人。
安戈涅立刻远离了一大步。只是想象了一下这个场景,她就有些难以解释的反胃。
“刚才我提到过,我拥有的仅仅是留存在二之月的记忆。具体来说,与记忆相勾连的所有情绪和感情,在新的身体醒来时,都与上个躯壳一齐消逝。”
安戈涅嚯地回眸,这一瞬脸上是空白的。
“考虑到情绪对以太族而言是高质量的能量,在更换身体时
() 丧失的感情或许就是‘复生’的燃料,一种不可避免的代谢。”
“所以你认识我,但也只是认识我、知道我而已。”像是被他感染,她的声音也缺乏情绪。
所有的回忆都只是等待提取、理解、分析的信息。不再有任何特殊的意义。
他颔首,脸上再次出现了赞扬她理解能力的微笑。
“以你在意的事而言,我记得‘他’知晓的事实、做出的行为和决定,理解‘他’言行背后的动机,但也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安戈涅笑了两声,笑声有些失常,那些挥之不去的疑问再也无法压制在心里,“如果你真的掌握了他的思考方式,理解他的行为逻辑,那么你倒是告诉我,艾兰因在死掉的那刻最可能在想什么?”
“他为什么要替我挡枪,明明是那样的人?那一刻他到底在想什么?!
“是为了报复吗,是要让我后悔、让我永远忘不掉他,让我只要还是女王,就会每一天都不得不想起,在加冕的那天发生了什么?!你倒是告诉我啊。”
对方良久没有作答,于是安戈涅清晰听到的,便只有自己急促的呼吸。
终于,他温和而强硬地重申:“我没有死亡时刻的记忆,所以很遗憾,我没法回答这些问题。”
随着这句话,许多疑问的结局尘埃落定。
但有些答案她永远都无法企及。
安戈涅整个人一下子安静下来,仿佛刚才高声质问的并不是她。
“那么你也不必再解释更多了,你……还有艾兰因是什么东西,是什么运作原理,我其实都无所谓了。”
“他欠我的、我最想知道的,是五年前发生了什么……那些他在那样的信里都不愿意直接给我的答案。”她直直地望进面前那双色淡的眼睛里。
“既然感情已经不存在,那么苦衷那种东西也不成立了。对你而言,与我有关的一切也只是一堆陈旧的事实。我要真相。现在,立刻。”
他没有推辞:“他安排你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让我履行他的诺言。刚才我说,尝试复刻卢缄这一案例的尝试,绝大多数都以失败告终,你讨厌抠字眼的文字游戏,但很遗憾,我必须以此为基准稍作补充。”
一股恶寒悄然攀上安戈涅的脊椎。
“也有一个成功的案例。”
他看着她,灰色的眼睛清晰地映出她黑发的身影。
“安戈涅,你是除了‘我们’以外,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在二之月工房苏醒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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