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百花节,步煜终于说服了她,出宫去看看。
这一年的百花节与过往每年都一样,先是由皇帝上山,至金善寺敬拜神佛、以求风调雨顺,而后便是那一场声势浩大的百花盛宴。届时百姓夹道,会带着装满各种鲜花的花篮,迎接春神的到来。
每到百花盛宴,那景象总是格外壮观。
譬如此时。
姜泠坐在马车里,身着极低调简朴的一件素色裙衫,迎面而来的是漫漫花香,和那无边葳蕤的春意。绿芜知道自家娘娘自幼便喜欢各种鲜花,特意差人于集市上买了各式各样的花捧与花环。
当那盈盈花香被捧进马车时,却不料,娘娘仅是目光清淡地朝这边瞥了眼,继而兴致恹恹地移开目光。
自从姜泠坐上那个位置后,便愈发喜欢素净与清冷。
绿芜心中暗暗叹息,让下人将花束拿走。
因是不喜被叨扰,这次姜泠并未乘坐宫中的轿辇,也未与皇帝一起,而是改坐了另一辆看上去朴素些的马车,缓缓地往集市那边前行。
京城的集市本就热闹,再赶上这百花节,更是人声鼎沸。摊面上摆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姜泠方一掀开车帘,便听绿芜欣喜唤道:
“娘娘,小糖人儿!”
先前,她最喜欢吃的小糖人儿。
她从前极度嗜甜,就连每次喝药,碗里头都得放上块方糖才肯喝。不等姜泠反应,绿芜已欢喜地跑过去买了只兔子形状的小糖人儿。那是只圆乎乎的小兔子,两眼被人点了一点红,看上去煞是娇憨可爱。
姜泠走下马车,目光却被一侧的另一家摊位吸引住。
与周围的热闹与兴隆不同,这间小摊显得有些清落。姜泠走近一看,原是一家卖书的摊铺。摊位老板是个上了些年纪的男人,身形微微佝偻着,看见有人过来,对方先是一愣,而后朝着这她露出一个和善老实的笑。
“这位客官,想看什么书?”
姜泠知道他刚开始是为何愣神。
女子读书,即便是在京都,也不多见。
姜泠手指拂过摊位上那一排排书籍,其中大多数书她都烂熟于心。就在她准备抽手之际,忽然,于一角落之处,姜泠看见一卷她从未见过的书。
书名很简单,只有两个字——《夫序》。
姜泠心中新奇,不禁多看了两眼,手指翻过一页页书卷,其上文字赫然在目。
——清闲贞恭,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谓之夫德。
——盥浣尘秽,服饰鲜洁,沐浴以时,身不垢辱,谓之夫容。(1)
……
似有春风拂过,带起姜泠鬓边青丝,那些破碎的陈年往事忽尔鲜活,跃动在她的耳畔。
——“季老师,这书店的客人明明大多都是男子,可为何这些书架上都摆满了女德女戒之书?明明大多女孩子都不会读书识字,她们甚至都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这世上,明明识字的大多是男子,读书的也大多都是男子。甚至剥夺女子认字读书权利的,也都是男子,可那些规诫的书,却大多都是为女子而著。”
——“季老师,这世上为何没有一本书教男人该如何敬爱自己的妻子?”
往事如风,自她指间穿过。瞧着书卷上那一个又一个字眼,姜泠满眼皆是愕然。震撼之余,她竟能感受到自己浑身流动的血液变得温热而躁动,连带着那呼吸微滞,心跳声怦怦。
她赶忙将书卷一阖,去找这本书的作者。
意外的事,著书之人根本没有署名。
姜泠低垂下眼睫。
她屏着呼吸,指腹落于那文字之上,说也奇怪,就在她刚拿起这本书时,便莫名感到一阵熟悉之感,竟让她的手指不禁颤了颤。
听她这么问,那摊贩摇了摇头:
“噢,你说这本啊。不知道作者是谁,我也不知为何要进这样一本书、对,这书就在那儿放了那么久,唉,卖不出去啊。”
“这本书,你们摊位还剩下多少?”姜泠道,“我全要了。”
闻言,那人先是一愣,立马露出欣喜之色:“当、当真。客官稍等,让我数数……哎哟,这儿刚好还剩了三本,您都要的话小的给您打个折儿……”
……
皇宫。
夜色深深。
姜泠带着那三本《夫序》回到菩提殿中。
宫殿灯火未歇,桌案之上,那盏灯盏燃得正亮。自她回了宫,便将自己与这三本书关起来,宫人们也都知道太后娘娘喜欢一个人待着,于是皆退出殿门去,独留她一人。
她挑灯,垂眼读着。
一字一字,一句一句。
她不知这《夫序》的创作者究竟是谁,却又莫名能从他的字里行间,体会到几分异样的熟悉之感。这等行文风格……漆黑的夜里,姜泠面前忽尔多出一道身影,那样干净的梨花白衣,纯洁得像是天上雪、云中月。
她已有许久未想起过那人。
或者说,她已有许久未主动想起过那人。
而如今,摆在她面前的这份《夫序》,却莫名让她联想起那份写得清楚细致的手札。
——身为男子,需修夫德夫容,不可奢淫无度,倨傲轻慢。敬妻爱子,心洁家盛。
姜泠的手指一寸寸收紧。
无边漆黑的夜里,她紧紧抱着那样一本书卷,忽然失声痛哭。
她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
强大到足以用冷冰冰的盔甲,将自己那颗心尽数保护,尽数包裹。
却未曾想,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夜晚,在他离开的第四年,因为这样一本书哭到几近晕厥。
月光莹莹,从窗边打落,将她孤寂的身影拉得极长。
她低下头,将脸埋入臂弯,双肩随着哭声发抖。
……
翌日醒来,她两眼红肿得很厉害。
绿芜走进来时,着实
被她吓了一大跳。
但姜泠却浑然不在意,她坐在贵妃椅上,任由身后宫人替自己梳洗打扮,微微闭目时,想起若干年前曾与季徵的谈话。
那时他们还在江南青衣巷,二人肩并肩,自那家书店走出来。
少女微微昂头,有日光倾落,撒在她俊丽的面庞上,她眼中尽是一片澄澈干净。
那时候,面对她的疑问,季徵沉吟片刻。
继而,男人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发顶,柔声道:
“会有的,阿泠,会有这样一天的。”
季徵的目光放远,望着不远处那一袭朦朦胧胧的烟雨,视线也变得朦胧而迷离。
他的声音被这光影笼着,穿过时间的重影,徐徐而来。
“我相信,在若干年以后,一定会有这样一个国度。人们生而平等,没有男女阶级之分。女子可以读书、行商、为官,不再因为性别而受到歧视与压迫。”
大魏顺德四年,夏。
明宜太后懿旨,普天之下,所有女子皆可入学堂。
女子学堂先是在京都兴起,加上朝廷的大力扶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推广至全大魏。
大魏顺德四年,秋。
明宜太后懿旨,鼓励女子行商,于京都创办女子商行工会。
不过半年时间,全大魏上下,大大小小的女子商行工会已有二十余所。
……
春去秋来,日月更迭,不知不觉又是一年春天。
今年的春天来得有些晚,京都中桃花久久未开,姜泠裹着稍厚实的一件外衫,依旧觉得有些凉寒。
女子学堂与女子商行工会都推行得很好,姜泠想,再观望些许时日,便不再管那些朝堂政事了。
煜儿也长大了,也是时候该让他独当一面了。
正想着,绿芜带着卞玉走进来。
对方一身淡紫色的衣衫,已经长得亭亭玉立。见了姜泠,戚卞玉先是恭敬一福身,而后将一些饭菜补品摆到桌子上。
姜泠能看出来,这小丫头极敬重她,每每望向姜泠时,她的眼里总会有不加掩饰的敬仰与崇拜。
戚卞玉将手里头东西放下。
她本欲寒暄上几句,可一转眼,却看见这满院子的空寂。太后娘娘不喜纷奢,极爱清净。可眼前这般……难免也有些太清净了。
这不能说是清净。
近乎于说,是清冷。
这偌大的菩提殿,放眼望过去,竟连半分春天的影子都没有。戚卞玉抿了抿唇,重新凝望向眼前的女子,心中莫名觉得难过。
她回去,将这件事同皇帝说。
少年天子放下奏折,于案前沉默良久。
终于,他忍受不住了,同姜泠说,带她去一趟江南。
再次听到“江南”这两个字,姜泠竟有些恍神。她想了想,觉得也好。她本就喜欢江南,这朝堂她总归是要还给煜儿一个人的,倒不如离开这喧嚣的京都,去江南过几年安
稳自在的日子。
朝堂政务繁忙,步煜走不开,便让季徵与她一同去。
马车晃晃悠悠,一路颠簸,终于重新踏上了江南这片土地。姜泠走下马车,看着眼前的湿雾朦胧,一时间感慨颇多。
也不知,他们当初的四宝坊还在不在。
似乎读出了她的心声,季扶声笑了笑,同她道:“你放心,有我在,四宝坊如今生意还兴隆得很。”
言罢,他又勾了勾唇,问她:“要不要去看看?”
姜泠抿唇,点点头,去看看。
二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往那条熟悉的巷道走去。这么多年未再来过江南,姜泠对这里的一切仍是十分熟悉。四宝坊,南金街,东仁市……
还有,
青衣巷。
走到青衣巷里,姜泠意外地发现,琳琅居如今竟还开着。
她大吃一惊,瞪圆双眸,朝身后的季扶声望去。
而对方似乎早已预料到,面上并无任何惊讶。
当年她离开江南,早已关闭了琳琅居,至于她那些曾在江南的老熟人——季扶声与水盈盈这些年都在京都,那如今正打点着琳琅居的,又是何人?
“姜泠。”
季徵似是无意间发问,“来时,我好像在你的马车上见到过一本《夫序》。”
“怎么了,季老师。”
“没什么,”他摇摇头,抬眼凝望向她,“我想,你应当与《夫序》的作者认识。”
“我怎么会与他认识……”
姜泠刚笑了声,还未来得及否认,忽然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话音猛地顿住。
《夫序》的作者。
重新开门的琳琅居。
那分外熟悉的行文风格……
不可能。
这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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