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泠有些听不懂他所说的话。
什么是“晚了”,什么又是“醒来便是在去卢家的马车上”?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不过受委屈却是真的。
自古以来,大婚之日都是男方派人去女方家里面接亲,即便是再怎么寒掺,好歹连起码一间花轿也是会准备的。而如今,当朝左丞相与太傅之女大婚,却要她一个人徒步走过去……一回想起适才穿过街巷时所经历的那些事,姜泠委屈地红了眼眶。
当然是委屈,当然是这样大的委屈。
也不知自己嫁过去,步家的人会如何待她,京城中的那些碎嘴子又该怎样议论她。
眼中泪光扑簌簌的,眼泪珠子就要流下来。
步瞻将她抱住。
那是一个宽大的怀抱,充斥着淡淡的旃檀香气,将她整个身形裹挟。如此靠在步瞻的怀里,她却并未感到分毫的心安。姜泠将脸埋入男人胸膛中,心中惴惴,泪水却一颗颗将他胸前的衣裳打湿。
鲜艳的颜色,被这泪水洇得有些发沉。
姜泠不敢哭得太大声。
她紧咬着下唇,好不让自己发出什么声音来,可即便如此,步瞻还是能察觉到少女双肩的颤抖。他心中剧痛,怜惜地伸出手去,宽大的手掌抚上她单薄的后背,轻轻拍打着、抚慰她。
谈钊驭马很稳。
姜泠靠在男人怀里,嗅着那旃檀香,终于哭得有些累了。轻轻抽噎了一下,她坐直起身。
她不敢看向步瞻。
对方也没有再开口说话。
一时之间,马车内又恢复了先前的沉默。马车飞快驰往步宅,有凉风从车帘的缝隙间吹刮进来。少女身形单薄,被冷风扑得打了打寒颤。
今年的秋天,似乎比往年的都要冷。
而面前这位年轻的步左相,似乎……与传闻中的不大一样。
传闻里,他应是冰冷无情,甚至十分不近人情的。可适才,就在这辆马车中,就在姜泠的面前,他居然会因为自己的晚到而真诚地同她说“对不起”,更任由姜泠委屈地扑在他怀中哭泣,甚至还会在她哭泣时,温柔地伸出手去安慰她。
是传闻中有误差,还是他笑里藏刀?
姜泠没有再往下想,她只是直觉,面前这位步左相待自己似乎有些不大对劲。
可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她却说不上来。
她只知道,即便步瞻此刻表现得柔情似水,可那些埋藏在自己心底里的印象却并非这一个小小的举动就能被铲除的。她怕他,
她还是怕他,怕他如传闻般阴狠毒辣的性子,怕他那双看上去格外精明的凤眸。()
她掐了一把自己的虎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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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泠,清醒一点!不要被一时的温柔所欺骗!
他可是步瞻啊!那以下犯上,敢谋害皇室的步瞻啊!!
他是何等的精明,又是何等的残忍无情,怎会沉溺在温柔乡里。姜泠,你莫要被他给骗了!!
清醒。
清醒。
不过须臾,她的虎口处已然多了好几道指甲印。
终于,一声带着许多尊敬的“相爷到了”,马车在步府门前缓缓停了下来。
身侧的男人转过头,温和地掀开车帘。
“小心些。”
似乎怕姜泠跌倒,男人小心搀扶住她的手臂。
只是这方一下马车,姜泠还没有看清楚步宅外立着的人呢,便远远地嗅到一阵火炭味儿。秋风呼啦啦地吹着,盆中炭火耀武扬威地发出“滋滋”声响,姜泠蹙起眉心,只一瞬,额上便隐隐冒出些冷汗。
是火盆。
滚烫的、冒着乌烟的火盆。
因为幼时那场经历,姜泠变得十分怕火。似乎瞧出来她的畏惧之色,这火盆中的火苗舞动得愈发亢奋,就在芳姑姑欲上前“招呼”她时,一身大红喜服的男人冷眸一扫。
他淡淡道:“火盆撤了。”
闻言,芳姑姑一愣,欲要解释:
“相爷,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
“撤了。”
这一回,步瞻加重了语气,声音中明显带着几分不悦。听得那妇人抖了抖肩,面色“唰”地一下变得煞白。
一直在步家侍奉相爷,左右侍人知晓:一贯不怎么宣泄情绪的相爷,这是动怒了。
他既这般说,无人敢上前忤逆他。芳姑姑也只好低着头,颤颤巍巍地将燃得正旺的火盆子抬走了。
冷风将火炭的气息送远,姜泠这才稍稍回过神。
方才那火燃得剧烈,以至于她来不及反应,径直攥了把身侧男人的衣袖。直到那名妇人走远,姜泠才想起应该松手,赶忙惶恐不安地往后倒退了半步。
男人伸过来一只手,示意她再度牵住。
周围下人不敢犯他,皆规规矩矩地低下头,姜泠就这样被步瞻牵着,步步朝那喜房走去。经过这一路,姜泠不难看出步家人并没有多看重这样一门婚事。明明是他们家相爷娶正妻,整个院子却看不见半分的喜色。这里没有布置,没有宾客宴席,更没有贴任何的喜字。
这里的种种,分明只写着一句话——步家不怎么欢迎她。
姜泠抿了抿唇。
可即便如此,她却不敢表露出半分。
就这般,她循着步瞻的步子,穿过步家那一间间宅院。从前她深居简出,原以为姜府已经足够大了,却未曾想,步宅虽只住了步瞻这一个人,整个府邸却足足有姜府的两倍不止。姜泠来不及感叹,下一刻已站在一所庭院之前,庭院门口正
() 立了块牌匾,其上二个大字赫然在目。
——峥嵘阁。
想来应当是步瞻的住所。
走进峥嵘阁,左右仆从散去,就连姜泠带过来的陪嫁丫头也退散至庭院之外。一时间,偌大的阁内只剩下姜泠与步瞻两个人,漆黑的、未掌灯的深夜里,她的呼吸声忽然清晰可闻。
八角薰笼中的香料还燃着,热雾升腾,徐徐拂至二人眉眼之上。姜泠紧张地坐在床榻边,两手紧张地攥着腿面的衣料子,整个人看上去分外局促不安。
步瞻也站在床边,看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二人陷入一片尴尬的沉默。
终于,姜泠忍不住了,硬着头皮抬首,一句“相爷”方一出声,男人恰恰也抬起手,一个“你”字就此破唇而出。
“你……”
步瞻顿了顿,“今日还是让你受苦了。”
“相爷日理万机,一时忙忘了也是应当的。如今天色已晚,妾身……服侍相爷就寝。”
步瞻点点头:“好。”
松软的床榻微微一陷,男人坐下来。
这是姜泠第一次与外男如此亲密地接触,即便对方已是自己名义上的夫君,可她的心依旧很是忐忑。月色拂过窗帷,皎洁的光影徐徐洒落进来,姜泠咬了咬下唇,深吸一口气。
她的双手还未来得及触碰到对方的腰际。
便听见耳畔落下一声笑:
“不会解衣带么?”
不会。
她从来没解过男人的衣带,平日里所看的那些书籍,也从未教过她该如何去解男子的衣带。
姜泠本想掩饰一番,可如此赤.裸.裸地被人戳穿,她心中羞赧更甚。就在她双颊通红之际,身前一道裹挟着旃檀香气的轻风,步瞻已稳稳当当地捉住了她的手。
他的掌心微冷。
可那目光灼灼,却是分外滚烫。
步瞻从未想过,上苍垂怜,自己竟还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上一辈子,他与心爱之人寿终正寝,虽说放弃了荣华富贵,可也守得了平安欢喜。虽说结局皆大欢喜,可心中还是有几分追悔之情。他追悔,自己上辈子亏欠了她太多,也亏欠了他们的孩子太多,谁知这再一睁眼,他竟回到与姜泠大婚的那一日。
步瞻清晰地记得,就是在上一世,就是在这时候,他因为一心惦念着查抄卢家,完完全全地忽视了自己的新婚妻子姜泠。
面对正朝卢家飞速驶去的马车,步瞻匆匆叫了停。
他火速回到步府,换上那一身大红色的喜服。他讨厌红色,每每看到这等鲜艳刺目的颜色总会隐隐感觉到一种令人作呕的血腥之气。
可即便是如此,他还是忍着剧烈的头痛与不适,换上了这件衣裳,去找她。
是个多年,那一张稚嫩青涩的面庞如此生动地出现在面前,步瞻忽然感到十分地不真实。
她的面庞,她的呼吸,她的声音,还有那一双乌眸中隐隐透露出的娇怯之色……
步瞻心中一动,攥稳了少女的柔荑。
这一次,无论说什么,他都会好好护着她,好好宠着她,好好疼爱她。
这一辈子,他会让她成为全京都……乃至全大宣最自在快乐的女子。
无论如何,无论再说什么,他都不会再让那些在遗憾中遗失的岁月,再一次自他指尖流走。
满堂的月色里,他暗暗立誓。
明月皎皎,他一心亦向明月,不再追名逐利,不再贪慕权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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