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延一番话惊得满堂寂然,原本喧闹的环境顿时静得针尖落地可闻。
修仙者可长生不死,寻常人的寿命却不过百年而已,八百年前的旧事,他们又从哪里去得知?不过是世人评说时忽乱听了一耳朵便信以为真,却不曾想背后还有这样的隐情。
陆延并不理会自己掀起了多么大的惊涛骇浪,无谓一笑,转身就走,他心想这些仆役里估计藏了不少仙门百家的细作,应无咎到底是真的没看见还是装没看见?
若是真没看见便罢,但如果是装没看见,这人又在下一盘怎样的大棋?
陆延想得入神,丝毫没察觉到院角水缸里的水翻起了些许波澜,雨夜过后在地面留下了一片湿痕,此刻那些或清或浊的液体悄无声息淌过草地,朝着玄烛殿的方向淌去。
天分日月,玄烛殿内却明暗无界,无论白天黑夜,总是潮湿昏暗。
红纱帐后,隐隐可以看见一抹身影在静室盘膝修炼,忽而一阵风来,将那帐子吹起半边,殿内忽然出现一团水雾,渐渐凝聚成一名女子的曼妙身形。
只见那女子长发披散,身穿蓝衣,眉心一点朱砂痣,似山间云月,又似袅袅雾气,让人窥不真切,她对着正在修炼的应无咎盈盈下拜,赫然是魔域“尸水旱风雷”中的五将之一水魅:
“尊主,确如您所料,仙门百家混了不少人进来。”
她语罢将今日饭堂的事细细说来,陆延如何给曲少潭指明良策,又是如何对檀越不屑一顾,末了观察着应无咎的神色,试探性开口:“尊主,那陆延不知是什么来头,竟对数百年前的宗门密辛都知之甚详,且修为难以捉摸,留在身旁恐为祸患,需不需要……”
她素手在颈间一横,有刀锋决然。
一直闭目不语的应无咎闻言终于缓缓睁开了眼,只见他瞳仁深处有红光流转,墨色的长发从肩头滑落,衬得那张戴了面具的脸颇有些雌雄莫辨的意味,声音低沉:
“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他当真是如此说的?”
水魅轻轻颔首:“一字不敢遗漏,此人倒也聪慧,不似外界那般将檀越奉若剑道至尊,当年若不是他们使阴招诡计损了您的修为,如何轮得到檀越这个阴险小人出来称名。”
应无咎听她提起当年旧事,清霜寒冰般的神情并无波动,只淡淡吩咐道:“你继续暗中潜伏探听,没有本尊的允许,不许伤陆延一根毫毛。”
前面一句话还算平和,后面一句却莫名听出了几分警告的意味。
水魅眉尖微蹙,只觉不似应无咎以往作风,忧心忡忡道:“若此人心怀不轨,伤了尊主该怎么是好?”
“他不会。”
应无咎闭目,只说了这三个字,水魅自觉劝说不动,只得退下,身形化作一滩溃散的水流,悄无声息流入了地下。
水魅走后没多久,只听殿外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随后有人叩了叩门:
“尊主,属下求见!”
是陆延。
玄烛殿内除了风煞等人偶尔过来汇报城中事物,平常根本无人踏足,只有陆延这个总管打着近身伺候的名号,日日前来医治。
应无咎闻言一怔,他并没有立即出声,而是起身朝着床榻走去,像往常一样靠坐在床上,扯过锦被掩住双腿,定了定心神才道:
“进来。”
陆延如今在应无咎身边待得久了,大概摸清楚了对方的脾性,虽然不似刚开始那么警惕小心,但一举一动仍是恭敬谨慎,让人挑不出差错。
“尊主,今日双腿可曾好些?”
陆延现在是玄烛殿总管,自不必穿之前代表炉鼎身份的青衣,一身黑底罩银纱的金线麒麟袍,白玉皂靴,头发也束得整整齐齐,尾端坠着两根黑金色的发绳,端的风姿无双,每每在殿前行走都能引起瞩目,与从前判若两人。
应无咎望着陆延握住自己脚踝的手,只见对方十指骨节分明,比寻常人要修长一些,手背上浅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无端透出一种冷淡的性感。
虽好看,却也狠心。
陆延日日都用这双手割开自己的皮肉,掰断腿骨,不见有丝毫不忍。
不知人是否也如那双手一般凉薄冷漠?
应无咎心不在焉,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还是老样子。”
陆延闻言眉头微不可察皱了一瞬,按理说他给应无咎祛除火毒也有一段时间了,就算没那么快痊愈,也该有所好转才对,他试探性捏了捏应无咎清瘦的小腿:“尊主可能行走?”
应无咎轻轻皱眉:“不能。”
“怎么会这样……”
陆延疑惑自言自语,心想难道是自己本事没修炼到家?这样可不好,万一让应无咎以为自己是个招摇撞骗的废物就不好了,斟酌着安慰道:
“许是属下修为低,速度慢了些,尊主莫要心急,您福泽深厚,定然会早日痊愈的。”
应无咎似乎有些淡淡的不悦:“你哪里看出来本尊心急了?”
不心急?不心急应无咎还让他天天来这里上班打卡?还一天打三次?
陆延心里觉得玩味,面上却不显,仍是恭恭敬敬答道:“尊主何等人物,自然不会鲁莽急进,是属下失言。”
他语罢将应无咎的裤子轻轻挽起,像往常一样祛除火毒,只是正准备划开皮肉伤口时,动作却微不可察迟疑了一瞬——
他给对方治伤没有三十次也有二十次了,虽然有术法可以让伤口复原如初,但次次都掰断骨头,不可谓不折磨。
要知道应无咎只是疼得无法起身,可不是真的失去知觉瘫痪了……
应无咎见陆延迟迟不动,敏锐察觉到了什么:“怎么不动手?”
陆延回过神:“哦,没什么,就是属下怕动手没轻没重的,不小心伤了尊主。”
应无咎眼眸微暗,心想这人已经伤了那么多次了,现在才反应过来怕么?他闭目收回视线,薄唇紧抿,清冷得像一捧积雪,偏又喜欢穿刺目的红衣:
“断骨之痛尚能愈合,不是诛心之事便好。”
陆延无法品出这句话背后的深意,他静默不语,只是将手轻轻覆在应无咎的小腿处,淡蓝色的光芒氤氲,驱散了灼热的疼痛。
其实不断骨也能治,只是隔着皮肤,效果慢些、也更耗神些。
应无咎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声音却洞悉一切:“怎么,今日不敢断本尊的骨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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