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的灯烛不知何时熄灭,她掀开床帘,自然而然地望向窗户。
屋檐下的灯笼本该是红色的,但窗棂漏出外头的光却泛着幽蓝。
她陡然坐直,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窗上的光晕慢慢扩大,由远及近,直到窗纸上清晰地浮现出一个巴掌大小、镂雕敷彩的……皮影?
那皮影先是脑袋轱辘了一圈,接着四肢不大协调地溜溜转起来,好容易才定住,垂直地抬腕,做了两下敲门的动作,“笃笃”——当真有叩窗声传入屋中。
不轻不重,规律得像个和尚在敲木鱼,那皮影裙裾华彩,云髻高耸,似是深宫妇人装束。
柳扶微头皮瞬间麻了半边:这和席芳同她约定的暗号不同。
没等到回应,叩击声又变了节奏,一起一伏,
() 一息一顿,配上那皮影美人拭泪的动作,尽显出闺阁女子的哀愁与思愁。
柳扶微回头看了另一边殿门的方向——外头站岗的左右卫毫无察觉,也就是说,动静只有她能听到。
这不速之客是奔着她来的!
席芳说过,寻常的鬼魂在阳间行走没有实体,除非借助伥鬼、邪祟之力,通常情况下若听见、看见什么奇怪的事物,不要看它、不要和它说话,转头就跑即可。
但她并没有挪开目光,对鬼怪天然的恐惧还是让她僵坐了好一会儿,片刻后穿上圆领袍,套好云头履,不忘将那条金莲镣铐回脚踝上,踱到窗边。
窗外的东西察觉到有人走来,总算停下,下一刻发了声,口音生涩且空洞:“你是被皇太孙囚在这里的太孙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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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照撞开寝门时,窗门大开,金栏断裂,飘荡的床帐后已空无一人。
“怎么会?”卫岭气喘吁吁赶上来,怒叱守卫们,“太孙妃呢?一个大活人都看不好么!”
承仪殿守卫纷纷跪下,只道不曾见太孙妃出来,听到响动时已就不见了人云云。可前院后园皆没有更多异动,人就跟凭空消失了一般。
司照单手捏诀,一线牵的红光遽然亮起,倏然湮灭,之后再无动静。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告诉自己微微还可以用缚仙索同他对换。
他回过头,忽然间发现床榻边衣挂上的衣袍少了一件,鞋也少了一双。
捏诀的手顿在半空,脊背流下一股冷汗。
劫匪是不可能给人穿鞋的。
除非……是她自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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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扶微抱着膝盖坐在一个轿辇中。。
确切地说这玩意儿不能算轿辇,而是一个上下左右八面一扇窗都没有的封闭式空间,加上空气中弥漫着的楠木味……她着实怀疑自己是被塞进了一副棺材里。
“此轿略显逼仄,娘子请多担待。”
柳扶微借着轿内的微弱的光斜瞅过去,跟前这位……身穿烟罗宫装、梳芙蓉发髻的女子,同她在窗前看到的那张袅袅婷婷的皮影人真有七八分相似,不仔细端详,真看不出来和寻常人有什么区别——然而她胸口停着一只翩然的黑蝶。
与在幻林中遇到的那些念影一样,不是人,只是人临死前留下的一念幽魂、一念残影。
这个女子死的时候好像死得很痛苦,露出的手腕、脚踝甚至脖颈上都有断裂的痕迹,远看时并不明显,近处瞧显得无比狰狞,形状恐怖。
只是女鬼浑然没有知觉,见柳扶微不吭声,只当她是坐得不舒服,就将自己退在的边边角角里,姿势像一团蜷缩的猫:“你再忍忍,很快就能到了。”
“……”
在承仪殿外时,就是这样软绵绵毫无女鬼气焰的声调:“我家主人想请你赴宴。”
没曾想,柳扶微只是回答了一声“你家主人是谁”,反锁的窗户就骤然爆开,诡异的皮影后凭空幻化成一道人形:“
我家主人说,他是席芳的朋友,也是能救你于水火的人。”
柳扶微心知肚明,所谓的赴宴应指得应是鬼门宴。
祁王没有派席芳来,她毫不怀疑这位彬彬有礼的女鬼只是先礼后兵。
若她即刻结阵唤来太孙殿下能够脱身,但是……她何必脱身?
殿下仁心就在鬼门,掌灯人也许就是最接近神灯真相的人,她冒险留在皇都,演了这么久的戏,不就是为了此刻么?
她打算先试探:“你家主人是谁……他要如何救我?”
谁知话音落下霎时,铁铸的金栏向外扭曲拧成麻花,咔咔断裂,天旋地转间她像被一股力量吸走,随后便落入这个四四方方、勉强能塞得下一人半的空间内。
想必这便是可抬活人入冥界的鬼辇。
柳扶微尝试用一线牵联络外界,未果……这种情状,具体的方位是把握不成了。
她试探着想要掀开头上的盖,女鬼连忙制止:“正在潜水渡河,不能乱开的噢。”
不说倒没留意,车辇外果然有”咕嘟嘟”的潜水声。柳扶微诧异:“渡河?这……不是轿子么?”
“我家的轿子是拿忘川边的楠木做的,本就是用来渡河的。”
嗬,敢情这轿子真是一副上好的棺材啊。
柳扶微都无心思考晦气不晦气的了,她暗忖:看来入鬼门的阵眼还是布在了水下,长安有八水五渠,要是能知道是哪一条河就好。
“河?总不可能是忘川河吧。”
女鬼支支吾吾:“我不能告诉你。我家主人说,你比鬼还要鬼,令我决计不能被套出话来的。”
“……”
真不愧是掌灯人,功课做得够足啊。
柳扶微故作疑惑道:“你家主人不是诚挚盛邀我去赴宴么?既然是一片好心,我为什么要套话?”
那女鬼“啊”了一声,似也觉得有些难为情:“对不起,也许是我家主人嫌我笨……”
柳扶微发现这位女鬼真有种别致清澈与愚蠢,遍体林立的汗毛都散了一大半,遂问:“哪有?你那么厉害,一眨眼就将我带出了东宫,之前席芳费了老大劲都办不成呢!”
女鬼听到有人不吝言辞地夸奖,还是忍不住羞涩了一下,连忙摆手:“不是我厉害,我以前就住在太液池底,后来有一天,我发现我身体有一个‘洞’,这个‘洞’能和太液池的溶洞连在一起,我家主人就把轿子就藏在那儿的,只要你应了我的话,自然就能进来了。”
柳扶微略懵,大致能意会:难怪会派这个不通世事的女鬼来了,原来她身上有特殊的技能……这么说来,祁王在太液池底布了鬼阵,此阵可通往鬼门……
“啊!”女鬼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你可千万不要告诉我家主人是我告诉你的啊!”
柳扶微连连点头,并两指举天,做了个十分不规范的“我发誓”姿势:“我叫柳扶微,柳絮的柳,搀扶的扶,微弱的微……你叫什么名字?”
“我、
我只记得……我叫小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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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颖呆住,目光带着一缕别样的奇异:“你不怕我?他们都说我难看,像被怪物咬得稀巴烂,已经有好久好久,没有人敢同我触碰了。”
“小颖姐姐如此温柔,我怎么会怕你呢?”
实则,触手时那股严寒还是刺得压根打颤,柳扶微只得顺势收回手把脸一捂,“只要能够逃出生天,我已经没什么好怕的……对了,你家主人是何人?必定是一位很厉害的神明大人吧。”
“我家主人不是神……”小颖怔怔盯着手中的皮影,“他其实也是一个很可怜的人,如果不是因为那盏灯……”忽又“呀”了一声,夸张地捂住自己的嘴。
柳扶微自从善如流地接了她的话茬:“放心,我不会告诉你家主人的。”
“柳娘子,你真是个好人。”小颖轻轻叹了一口气,瞥见柳扶微脚上金镣,幽幽地问:“都说太孙殿下是世上最宽仁的人,何以会将你锁在他的寝殿里呢?”
“呃……大抵是因为我借走了他的情根。”
“既是借,还不就好了?”
“正因还了,方有今日。”
小颖瞪着超乎凡人的大黑瞳:“你再把他的情根夺走不就好了吗?”
“来不及的……”柳扶微酝酿出串串晶莹的泪珠,“我和太孙殿下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他已经完成变成另一个人了……就算是你们主人也帮不了我了……”
小颖的眼神里涌出怜悯和同情:“就算外面那个太孙殿下不好了,我们主人那里还有一个……”
突然间,鬼辇横向摇摆颠簸,嘎吱作响。轿身仿佛扭了个大弧,旋即向上猛地,犹如一只疾冲的游鱼,“哗啦”一声冲出暗涌,重重地落拍在水面上。
“啊,到了。”
小颖轻飘飘地伸出手,在轿头轿尾分别叩击了数下,下一刻,头顶上的轿盖嗡嗡开启,一股阴冷的风迎面拂来。
世上最怕鬼的小娘子,终于来到了鬼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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