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宁昀也在仔细打量她。女孩带着的黑衣小仆似比她年纪还小些。乱世人命如草芥,一个妙龄少女与一块移动的肥肉无异,她敢如此示人,可见另有非凡手段。
两人相对而望,都觉得实在是闻所未闻。
一天之内第二次偶遇,此刻女孩神色竟显得有些不豫,好像并没心思和他多说。只见她和黑衣小僮席地而坐,小僮埋头在包袱里翻来翻去,愁眉苦脸道:“真的不见了……”
女孩怒道:“什么?!这点东西都看不好!”
小僮嗫嚅几句,把行装翻得底朝天,最后怯怯朝她摊开手心,表示自己真的找不到了。
两人说上几句,宁昀已看出两人并非姐弟,乃是主仆。那黑衣小僮看着不甚机灵,女孩气得跳脚,骂他贪吃误事,又在他后脑上拍了一巴掌。小僮不敢喊痛,捂着头,委委屈屈地收起包袱。
再听几句,原来这主仆二人到庙里来并非是躲雨,而是因为弄丢了进城的文牒。
其时山西、陕西多地大旱,中原战乱四起,到处都是离乡乞食的流民,农民军的规模日益扩大。也正因此,洛阳进城的核验分外严格,守城官军不见到文牒是不会放行的。
以这女孩的能耐,躲过官军耳目进城实在不是难事,想来她要文牒是有别的用处。宁昀冷眼旁观片刻,心念一动,忽然开口道:“你们是丢了进城的文牒么?”
主仆二人一齐朝他望来,宁昀道:“如果是缺了文牒,我或许有些法子。”
女孩疑惑道:“你有什么法子?”
宁昀道:“我是个仵作。”
女孩茫然道:“仵作又怎的?”
仵作常年检验死尸、代人殓葬,原是下九流的贱业,不过诸多贱籍中,这种给官府做事的胥吏算是最自由的一类。城里凡是客死异乡或尸身不全者,报官后都是先过仵作的手,钱财多半会被官府搜刮走,死者文牒却有机会私藏下来。
其实胥吏私下贩卖死者文牒也是常事,不过在明面上都是讳莫如深。宁昀如此直白地挑明,却点到为止,只等她的反应。
只见如他预料之中一般,女孩眼神倏地一亮:“你可有两张?”
话音一落,她又有些踌躇,想起墓中那么多稀世之珍,此人一概弃如敝履,要求的报酬大概也不是普通财帛。
黑衣小僮有些怯怯地拉了拉她的袖子,女孩却并没搭理。她对美人一向更易亲近,何况是这等闻所未闻的俊美。同一天里遇到两次也算有缘,她便自信道:“等我到了城中必有酬谢,你便开口好了。”
外面雨声淅沥,交易算是就此达成。女孩瞧着他,这才想起来问道:“你叫什么?”
一个官府里的杂役仵作,背地里竟敢盗掘皇家陵寝,还有一张这样美丽的脸,实在令人颇感稀奇。
他说了名字,女孩又道:“哪个昀?”
宁昀这次却不答,只说自己一介胥吏,实在无需会读会写。女孩咯咯笑道:“骗人,你当然识字,不然在坟里翻那些书卷做什么?快说,是哪个昀字?”
她再叁催促,宁昀只好折了根枯枝,在地上写下一字。
他开蒙习字时便师承于文氏征明一系,笔意圆融典雅,只是此时刻意掩饰,落笔东倒西歪,真像是市井间大字不识几个的粗人。女孩瞧了瞧,显然有些不以为然:“字是丑了些,不过日照八荒是为昀,这名字也算不错。”
待到他反问时,女孩只道:“萦。”
宁昀有些诧异,当时女子不分出身士庶,名字都不会轻易示人。一般只会告知姓氏,年长称某姑,年少称某妹,哪有人会一张口就把小字说出来?
宁昀于是不得不重新问道:“你姓什么?”
女孩摆手:“姓什么无所谓,总之叫萦。”
她身旁随侍的黑衣小僮看起来更加坐立不安,嗫嚅着几度张口,又怕主人再责怪他弄丢了文牒,不敢说话。
女孩想了想,似乎也意识到让一个陌生男子如此称呼确实有些不妥,勉为其难道:“我原来的文牒上叫李慕萦,你便这么叫我吧。”
“这位小公子呢?”宁昀望向一旁的黑衣小僮。
女孩道:“他没名字,你就当他姓车吧。”
这场冬雨终于停下时已近午间,几人结伴上路。
一路向洛阳走去,路上难免攀谈几句。女孩神采飞扬,只道自己是第一次来洛阳,家中兄长正在开封府,不日便会前来与自己汇合。
宁昀不动声色,只道:“你家长辈放心你独自在外游历么?”
李慕萦摆了摆手,“我与兄长向来形影不离,若不是有要事要办,哥哥也不会和我分开。”
说罢她又狠狠瞪了小仆一眼,吓得小僮惊弓之鸟般一缩脖子。
据说主仆二人路过邙山时,她听到传言说福王世子墓中藏了许多珍奇宝物,一时好奇心起,把行装留给小仆,自己下了陵寝去一探究竟。没想到她满载而归,小僮却因为一时贪吃而把他们的文牒弄丢了。
离城门还有些距离,几人已听到有嘈杂的人言和马嘶声。女孩奇道:“怎的如此多人?”
洛阳城正月上旬的一切庆典都被取消,只有元宵灯会还照常进行,城中百姓闷了半个月,都想着趁着这个机会大大热闹一番。
灯会就在今夜,然而午时才过不久,城门外就已排起了长队,挑着货担的商贩、杂耍艺人、游方道士僧侣、运货的牛车挤在一起,远远就能听到喧哗之声。
官军文牒查得分外严格,队伍移动很慢。女孩左右张望着,忽见不远处一声吆喝:“让开!让开!”
一辆马车疾驶过来,车夫扬鞭吆喝,左右还跟着几名家丁仆役。如此架势,显然是有大人物到来,队伍轰然散开,凌乱地分为两半,让出一条路来。
人群推搡间,宁昀险些被人踩了脚,站稳身体望向城门。只见那马车停了下来,对入城百姓颐指气使的官军立时变了副嘴脸,点头哈腰地接过马车上来人的牙牌,十分殷勤地把他请进城门。
小僮太矮,什么也没看到,只懵然道:“怎么回事?”
李慕萦踮脚远远望了半天,终于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感叹:“我道是怎么回事,原来是刑部的侍郎大人大驾光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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