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稍退,方便她把门关上,本来她是要轻轻带上的,谁知道自从门轴修好以后,特别地顺滑,不用使力就能合,导致一声“砰!”响彻楼道。
…她本意不是冲季濯撒气,希望他不要误会。
她用裁纸刀把中缝的胶带划开,等季濯的脚步不可闻,问道:“他来过咱家几次了?”又凉飕飕地,“他是单对咱家这么上心吗?还是对别人家也这样?人文关怀真足啊。”
苹果有好几个蛀了。她妈爱贪便宜,买团购的水果,质量差,还不能送上门,次次都要跑到社区团购点领。路途不远,也架不住她一次性买好几公斤,夏天的西瓜没人跟她拼,她一人买五个,孙远舟当时还在瑞士,她腰都快折了。
“结果三个都烂了!两个还不熟!”她躺在床上跟孙远舟抱怨,“她怎么老爱干这种事,这两天又喜欢买苹果,一大箱子,得吃到哪年了…”
孙远舟平静地问:“你自己提回来的?”信号不好,他的话总是断断续续的,偶尔渗进来滋滋杂音。
他的触须如此敏锐,她谨慎地回答:“对。”字数越少漏洞越少,可惜说者无意。
他沉默一会让步道:“你下次叫李之涌帮你拿,他住得也近。”
他人毕竟不在,多得是他办不到的事。他盯着斑驳的屋顶,下床套上羽绒大衣:“你等我一分钟。”
山里夜寒,迫近冬季,山体为南部省份抵挡寒潮,海拔最高处早早低到零度。气温越低施工越发困难,尽管人人心怀鬼胎,对每个前来赴汤蹈火的勇士,这注定是一个难捱的冬天。
“现在清晰点了吗?”
他站在招待所后门,哪家单位主持的招待所,完全不考虑山腰地势的反气流,峡管效应使呼呼的狂风往后门涌。
不会是设计院吧。合理。
“清楚了,但好像有风…”
“没办法。”
瞧他硬梆梆的语气,齐佳不知道他正在忍着刺骨寒潮打这通电话,自然也不会速战速决,而是絮絮叨叨事无巨细。他也没喊冷啊,毕竟他身体硬、扛炎还扛冻。
“你之前给我表妹介绍的那个小董…”她把腿高举贴着墙,博主说坚持就能瘦腿,“他们掰了。”
“我知道。”
“怎么你们都知道,就我不知道?”
“…”他明明跟她说过。
“我妈还要给妙妙介绍新的呢!”她把季老师咽下去,“肯定是舅舅又来求她了!你说我大舅…”她捂着嘴压低声音,“他真不怎么样,我妈最苦的时候,他不理不睬,她自个来市里,这帮人谁也不问谁也不关心,光催她往家里寄钱…”
“…恶人!”
她对外公外婆为首的恶人帮反感透了,不过他们很早就死了,于是她的反感只能间接移交给舅舅。
“他当时在老家卖水泥,他也不想想,他来城里是谁帮了他,我妈!”她嗤之以鼻,“去年生意才刚有点起色,之前一直是个混子…哼,我妹的学费还借了我家五万呢…还是五万三来着?”
“脑子也是挺逗,妙妙留学他不掏钱,哎,浩浩留学他就肯掏了!他就是指着我妹嫁个豪门给他送钱呢,最好成峻那样的,钱权俱备,他做梦去吧!连小董都不理他!”
孙远舟的脑子先后浮现三个念头:她跟她妈绝对不会容他插一步进去;她喜欢成峻;她不喜欢小董。
依次转瞬即逝。
她描绘得栩栩如生,像是讲相声,他无声笑了笑,面朝冰冷漆黑的山脉,没有人看见。
《回忆录:我的邪恶大舅》,这本故事他已经前前后后听了好几回了,她随便抽查片段他都能给她补全上下文。
他站在这吹风可能仅仅为了听她说话,说什么并不重要,唯独她的声音,她夜晚的时间,她睡前最后的通话对象。
但很遗憾,即便他占据住了他所能占据的一切,他仍然无法控制别的男人。正如他感到悲哀的,世上多得是他办不到的事。
聊到一半,她收到了季濯的短信,他说颈椎疼不一定真的是颈椎病,最好也查查脑部。以防唐突,他附加了一条:“我有个亲戚就是误把脑出血当成颈椎病,情形很危险。”
齐佳非常存疑。“我有个亲戚”就好比“我有个朋友”,很…微妙。
聊天内容很怪异,前一条,她的八百字谴责还尚在眼前,后一条,他就开始关心她妈了。这俩人既非忘年恋,连庸俗如齐佳都开始琢磨:难道真是高尚的人文关怀?
她回复:“谢谢,我查一查,请您多多关照我妈。”
她把“您”又换成“你”。
她问孙远舟:“你说她是不是脑子的问题?”
“什么?”
“就…颈椎病。”她从床上爬起来,“不行,我真得查查。我挂了。”
孙远舟把手机塞进羽绒服的内袋。手都冻僵了,他朝手心哈气,往回走,在哨检看见孟宁的面包车。
孟县长在前台拉着陈英英不撒手,见孙来了,才终于放开可怜的小胖子。
“设计院那个新来的,刚下飞机,在机场赖着不走了,就是不肯过来!”
孙远舟皱眉,竟有这么不明事理的人:“他想怎么样?”
“还用说吗,他想原班回家!”
“还能由的他?”
孟宁急着来,没穿外套,嘴都冻得发白,孙远舟把羽绒服盖到他身上,到他小腿的衣服到孟宁脚踝,有种女朋友穿男朋友衣服的可笑即视感。
孟宁现在也顾不得形象了,女朋友就女朋友吧,真该死,他逐渐理解了孙远舟,怪不得他顶着压力硬怼设计院,这帮没用的怂包!连他孟县长的话都不管事了!
“人家还说呢,宁愿飞机肇事死了,也不愿意来青玉山。”
“那就让他死个看看。”孙远舟冷淡地回答。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吐出这么无情的话,明明他跟那个新人连个照面都没打过。或许是齐佳骤然挂断让他不安,又或者这地方实在是太冷了。
孟宁呆住了,陈英英也呆住了,前台小妹窥视着几个人,躲到台子后面。
孙远舟闭眼睁眼平复:“他现在就在H市机场?”
“对。”
“你告诉他,我明天早上六点要在三号矿井见到他,他不愿意来,我就按原先的设计图开凿。”
孟宁大惊失色:“但但但,但原先那个图不是…他们收了华建的钱,才,才…”
“我没有办法,要么给我新的,要么我就按老的,谁贪谁的我管不着。”他阴沉着脸,第一次露出威严,“孟宁,你看看今年的天气,工人还能拖吗?别说工人,你能拖吗?月底就要给国纪组交陈述书,你、我、老徐,是不是都要写,对不起,因为设计院的同志肇事死了,我们没有开工?”
陈英英吓得快尿了,其实孟宁亦如是,但他总归比小胖子要老成些,也更圆滑,他不想跟任何人起矛盾,他只想推卸责任享受成果:“那、那,我要这么跟他来硬的,他不是要和我记仇了…”
孙远舟冷酷地凝视他:“你这次不震他,他下次还要和你闹。你想好了。你要实在不敢,你给他拨电话,我来跟他说。”
孟宁一跺脚一咬牙,是啊,他一个县长!
“我跟他说,我跟他说还不行吗!”他狠狠地按下回拨键,要把屏幕按碎。
政法博士么,总归是记忆力超群的,他把孙远舟的话完整地复述了一遍,用非常大的叫喊声,仿佛这样赵飞龙就不会记恨他似的。
喊完以后,他不忘补充:“这可是孙工说的!飞龙你记住了!”
——
孟县长真是太像齐佳了,哈哈。
季老师的入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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