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灵还没反应过来,奚玄卿莫名蹦出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又突然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选择了你。”
他并没有在看他,半湿的长睫微垂,敛着一双微红的桃花眼,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仓灵这才察觉,这句话不是问他的。
奚玄卿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和怀渊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不同的是,怀渊在质问天道,而他在问他自己。
选择仓灵的人,是几十万年前,坐在天道对面,那个棋盘前的自己。
到底该算是缘分天定,还是他自己的选择?
从一开始就替彼此牵上了一条看不见的红线。
在仓灵还是一枚意识混沌的凤凰蛋时。
在他还是一颗没有心的石头时。
唯一被天道庇护的丹穴山,拥有涅槃重生机会的凤凰,那颗注定会被他占据很长时间的凤凰心,以及所有的苦难和甜蜜,都是……注定好的吗?
在投身凡尘的那一刻,当时的他究竟清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到底知不知道后来的事?
是冷眼看着自己和仓灵的孽缘开启,绝不后悔,还是即便知道结果如此,还要这么做?
那时的他,若知道如今这个样子,会不会重新选择?
就让那颗像石头一样的凤凰蛋永远孵不出一只叫仓灵的小凤凰,就让自己永远体会不到心脏跳动的感觉,永远无心无欲,无情无爱地当一颗石头……
仓灵盯着他看了半晌,眉目渐渐凝固:“你是不是看见了别的什么事情?”
虚握在仓灵腕间的手一顿。
仓灵深吸一口气,隐隐有什么东西要冲破渐渐稀薄的雾霭,可只要一去捕捉,就烟消云散,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反手握住奚玄卿的手:“和这个幻境有关吗?和怀渊有没有关系?”
奚玄卿迟疑着,摇头。
那是这个世界结束后的事,他的诞生是因为怀渊,怀渊的因果却与他无关。
“那出去后再说吧。”
仓灵声音压地很轻,几乎像是在哄他。
这难得的温柔,无论是三百年前的奚暮,还是后来的奚玄卿,从未拥有过。
他并不知道,他现在这个模样,像极了随时会崩溃,心绪大乱。
下意识顺向扶着他的温热手臂靠过去,半个肩膀都挨在一起,借着那点属于奚暮的火苗,假装煨暖自己。仓灵犹疑一瞬,抿了抿唇,并未推开他。
见他半垂眼睫默默思索什么的模样,似乎陷在混乱中还没回过神。
仓灵想着要帮奚玄卿除掉怀渊,自然而然接过话题,问安是愿:“你喜欢他,自然不会给我们机会杀了他,却同我们说这些,你有什么目的?”
总不可能是让他们听一出感人肺腑的故事,放弃追杀怀渊。
奚玄卿被怀渊玩弄鼓
掌万年,又逼得大司命不得不以身祭命轨,还害了那么多三重境的生灵,即便不提过往,只要怀渊还活着,他就不可能不继续做一些疯癫的事,这样的人不能留。
仓灵记忆有缺,不知怀渊对自己做过什么,对奚暮做过什么,更不晓得哪怕到现在,怀渊还惦记着他的凤凰心。
可他就是不舒服,从心底生出一股莫名的热焰,灼烧地他心口疼。
他坚定地认为:哪怕奚玄卿不杀怀渊,他自己也不会放过怀渊。
仓灵盯着安是愿怀中的兰草,脑中浮过无数种毁了它的方法。
安是愿并不介意仓灵赤.裸裸的杀意:“我从一开始就和奚玄卿谈好了,我帮他困住怀渊,他带我们进问心秘境,帮我送怀渊离开,回天外天。”
仓灵:“答应你的人是奚玄卿,又不是我,我可没说要放过他。”
早料到仓灵的脾性,不愿吃亏,睚眦必报,安是愿并不觉得意外,嗓音依旧温和柔软:“你们也看到了,他并非这个鸿濛世界的产物,他若不想死,即便你们杀了他,毁了他本体,他也能想办法换一种生存形态,生生死死地纠缠你们,送他离开,让他和这个世界彻底断绝牵扯,才是上策。”
这是在威胁他们?
隐隐压在心底的怒火腾然烧起,仓灵一拍桌子,怒目道:“一次杀不死,我就杀他两次,三次四次,千次百次!”
“哪有人做错了事不用付出代价的呢?我不可能代替被他伤害过的人去原谅他,大司命被他逼得以身祭命轨,又被他囚禁在识海中上万年,还被抹去存在,所有人都遗忘了一个英雄的存在,他就活该吗?凭什么?”
他拳头紧攥,呼吸急促,他也不晓得自己哪儿来这么大的气性,明明亲耳听见大司命说话时,并不觉得多难过,看着他从眼前消失,也只是酸酸楚楚的遗憾在心头晃了一下。
可一想到,造就这一切的人竟然可以安安稳稳离开,竟还有安是愿这样的人一直爱着他,仓灵就想:凭什么?凭什么啊?!
仓灵讥诮一笑:“你曾爱着你的臣民,为了他们自愿献身,为他们死了一次又一次,却要纵容这样一个恶魔,你的初衷因他而改变了吗?”
安是愿被问地一怔,怀中抱着的兰草叶片轻颤,他咬着唇,转眸去看奚玄卿:“如果是你面对这样的绝境,你要如何做?”
这样的话,怀渊问过奚玄卿。
那时候,奚玄卿说:我不是你。
其实,安是愿已经在第一场涅槃劫世界中见过奚玄卿的选择了。
为了保护仓灵,奚玄卿杀了两个劫匪。
这还可以说他们不是什么好人,手上沾了平民的血,死有余辜。
那在仓灵屠杀了整个飞虞城虞氏的时候呢?
奚玄卿只陪在仓灵身边,无悲无喜地冷眼看着,又算什么?
但终究还是不一样啊……
安是愿眼底的激动,又一寸寸滑落,渐渐燃成灰烬:“……算了,不一样的,你那时候
知道那只是劫中幻境,那些人早就死了,你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选择。()”
“我不会,?()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沉默梳理混乱记忆的奚玄卿忽然道,“这个问题,怀渊问过我,我的答案从来没变过,我不会为了一己之私去伤毁无辜的人。”
奚玄卿:“九天境上的天狱是我所建,从建立之初,我的初心就从未动摇过,有罪当审,恶极当诛,我不会放过一个与我关系亲近的罪人,也不会冤枉一个不喜欢的好人。”
“对此,我问心无愧,可我也知道……我做错过事,认错过人,那是唯一一次……”
“我愿以我命去偿。”
安是愿其实是在问:人真的能做到毫无私心,没有偏颇吗?
奚玄卿告诉他:人自然是有私心的。但这份私心的代价只能自己承受,不该用别人的安危作为代价。
他唯一伤过的人,便是仓灵,他愿以命去偿。
安是愿怔了许久,忽然展颜一笑,神情灵动,竟看不出他这身躯是傀木所化。
“我同你一样,愿以命替他去偿。”他说,“这些年,我被困在涅槃世界中,想了很多,忽然觉得我曾经自以为是的献祭和付出,都是笑话,无条件的付出去爱我的臣民,却导致他们慢慢地分不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我所谓的‘爱’与‘善’让他们习惯了恶。”
他做了那么大的牺牲,他本能半步成神。
他却说:“我不好的,我不配成神,这些年的锉磨让我只想寻一个解脱。”
他自言自语说了许多和怀渊无关的话,看起来只是倾诉一二,仓灵却越听越不对劲。
仓灵问:“你想替怀渊偿罪?”
安是愿抬眼,温温和和地笑着:“嗯。”
安是愿一开始就是想送怀渊回天外天,他们都知道,而且,他应该也晓得就算他如何天花乱坠地恳求,他们也不可能答应放过怀渊,又何必多此一举,讲了那么一个冗长的故事,又七拐八绕地表明自己愿替怀渊偿罪的决心呢?
“你在拖延时间。”奚玄卿一语道破,“怀渊在哪儿?”
安是愿怀中的兰草只不过缭绕着一层灵气,轻轻一拂,便恢复本来模样。
它只是一盆普通的兰草,却骗过两位神祇的眼,只是因为它与真正的绛仙草之间用秘术勾连了一条联系,绛仙草让兰草看起来特殊,又借兰草吸收灵气为己所用。
联系一斩断,兰草瞬间枯萎凋零。
从混乱意识中缓过来的奚玄卿,一把攥住一条无形的灵线。
在安是愿原地消失的那一刻,奚玄卿牵住仓灵的手:“这一次,不要走丢了。”
仓灵微愣,心底一阵阵泛着热意。
看着这张熟悉的脸,他难免幻想:这话,要是奚暮说的,该有都好啊。
那他一定牢牢攥住梦中那只手,死活都不撒开。
仓灵握着胸前玄玉:“嗯,不会走丢了。”
天地间风云变幻,雨后晴空被乌云笼罩,压地很低,沉闷闷
() 的,浓郁厚重的乌云被风搅弄成漩涡,像是挂在天上的大磨盘,随时会坍塌砸下,将这片土壤击穿。
偏偏这异象并未惊扰王城中的百姓,他们依旧像以前那样重复一成不变的生活。
城郊的佃农从木桶里舀出一大碗水咕哝喝下,抹了把已被风干彻底不存在的汗,继续弯腰劳作,城中摊贩空握着手眉开眼笑地给顾客推卖,摊贩面前的女人细指点挑,拾起一支早被风卷走不存在的步摇往发髻间簪,瓦屋掀飞,无人问津,乱石磕破脑袋的人还在说说笑笑,血液渗进眼睫,也毫无感知。
他们都不是活人,只是存在于几十万年前的那个鸿濛世界里人的虚影投射。
他们对幻境中发生的变故视若无睹。
可这片死地的幻境做的太逼真,乍一看难免怅然。
仓灵捏了捏奚玄卿的手指:“都是假的。”
奚玄卿:“嗯,我知道。”
他顿了下,回握仓灵的手:“我知道你是真的。”
仓灵:……?
眨眼间,奚玄卿便已顺着那根微弱的灵线走到尽头。
这是一座巨大的祭台。
白玉石垒砌成的高台足有一座宫殿那么大,台下更是宽广空旷,足能容纳几千人同时观摩。
拾阶而上,便见祭台四周雕刻着玄鸟图腾的石柱上燃着腾腾火焰,柱身缭绕着粗壮的锁链,层层缠缚振翅欲飞的玄鸟。
仓灵觉得奇怪,安是愿的国师袍上就镌绣着玄鸟图腾,王朝宫殿处处雕琢描画这种崇拜象征,而这座祭台却诡异地用锁链困住玄鸟。
他们到底是崇拜象征神明的玄鸟,还是贪慕神明带来的好处,生怕神明振翅飞走,从而锁住它,让它生生世世都留在人间,满足人类一个又一个贪婪的愿望?
眼前的画面像盛开的莲花,一层层脱落。
一浪又一浪袭来的口号喊声,由远及近,直往仓灵耳朵里钻。
他们在喊什么?
是“杀国师,诛妖邪”?还是“杀皇子,诛妖邪?”
听不太真切。
但国师和皇子,不都是安是愿吗?
在安是愿那个故事里,他最后甘愿像玄鸟一样,锁链缠缚,被那些愚昧的臣民一口一个妖邪唾骂,直至一把火烧成灰烬……
那些声音太吵闹,喊的他头疼。
他想捂住耳朵,却发现自己手上多了个火把,熊熊烈焰燎焦了他一缕长发。
他发现周围多了很多人,他站在台阶上,眼前是一双双赤红的眼,抱着孩子的女人,拄着拐杖的老人,还有懵懂的被带起节奏一道喊“杀皇子,诛妖邪”的孩子,尽管他们并不能理解什么意思。
一回头,仓灵发现祭台四周站着许多同他一模一样服饰的年轻人。
一身月白窄袖劲装,皮革腰带紧紧扎在腰间,头发高高束起,马尾飒沓。
正中央,被捆在祭台上的,是刚刚还牵着他手的奚玄卿。
他在对仓灵笑,
可他浑身上下都是伤(),血都要淌干了。
仓灵不明所以。
他的双腿不听话地朝奚玄卿走去?[()]?『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口中吐出他自己都不理解的内容。
“大祭司让我亲手来做,这个身份很好,我不想引起他的怀疑,所以没拒绝。”
奚玄卿点了点头,轻“嗯”了一声。
“……你就不难过吗?”
奚玄卿反问仓灵:“我死,你会难过吗?”
仓灵摇了摇头。
他控制不住自己身体的反应,也控制不了自己说的话。
然后,他看见自己握着火把的手抬起来,触上奚玄卿的衣角,火舌舔过,燃烧成烬。
火光明灭下,仓灵恍惚。
这张脸……
这个人,到底是谁?
是奚玄卿,还是……奚暮?
他拼命地想要争取身体的主动权,要冲过去,要问他:“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奚暮,是奚暮……”
喑哑的声贴在他耳边,隔开那火焰的哔啪声,潮水般震鸣的千人呐喊也被推开。
仓灵缓过来时,周围静谧一片,空无一人。
没有台下疯狂咒骂的人,他手上没有火把,祭台中央也没有被火蛇吞吃干净的……奚暮。
那张熟稔的脸近在咫尺,一双手臂紧紧环着他,轻拍他后背。
仓灵咽了咽喉咙,带着泫然哭腔,一头扎进奚玄卿怀里,将猝不及防的人撞了个趔趄:“我以为你被火烧死了。”
“你别死……”
“我难过的,会难过的……”
奚玄卿没说话。
直到冷风刮凉脸颊,仓灵清醒过来,从他怀里退出去,只是眼睫还缀着湿润。
“是幻觉吧?安是愿设下的幻境……”仓灵低声说。
“……嗯,是幻境。”
倘若仓灵需要这样的自我安慰,奚玄卿不介意这么说。
面对两位先天神祇,安是愿根本没能力制造迷惑他们的幻觉。
这一切……不过是包裹着仓灵记忆的那层薄膜裂开了一小条缝隙罢了。
存在的记忆不会彻底消失,终有一天,它会冲破桎梏,赤.裸裸,血淋淋地铺陈在他眼前,逼着他去看。
祭台上并没有一个将要被烧死的人。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株形似兰草的植物,比起那个假的,它显得颓靡许多,叶片难见郁葱,如秋草般枯黄,顶端那雪青色的花哀哀地憷在风中,花瓣凋落,只剩包裹着花芯的几片勉强攀缀着。
这株花快要死了。
而从神祇身上汲取来的灵气,并没有作用在它身上,竟是由安是愿操控着,以祭台为中心,绕着绛仙草铺开,灵光直冲苍穹,与磨盘似的乌云相连接,从乌云中央冲开一个破洞,漏出炽烈的天光,罩在绛仙草身上。
怀渊是天外天的产物。
连接天外天的唯一通道在问心秘境。
() 而这个幻境是身为境灵的虞焰创造的,它就在问心秘境中。
问心秘境的承天通道是……陨土构建的墓穴!
早在万年前,是谁告诉虞焰想要救活楚漪,需要息壤的?
若是没有息壤,也可用陨土替代。
而唯一能射下天星,拿到陨土的,只有曾经身处天外天的女娲石。
又是谁告诉虞焰,可以用重生之阵令楚漪复活的呢?
这个阵法是怀渊创造的,而作用对象是安是愿,可惜,被天道放弃的安是愿,不可能被重生之阵复活。
不是怀渊……
奚玄卿想,若是怀渊做的这一切,不可能还没发现能射天星的自己身份上的古怪。
怀渊的目的从始至终都是要安是愿复活,而不是离开鸿濛世界,回到天外天。
那么……
奚玄卿一眼扫过去时,安是愿亦看过来,眼光相触,犹如短兵相接。
“你知道了啊……对不起,又骗了你一次。”安是愿有些失落,大约曾也纠结痛苦过,可经年累月的锉磨早已让他麻木。
他眨了眨眼,眉目间依稀还有曾经那个悲天悯人的国师身影。
搜索的提交是按输入法界面上的确定/提交/前进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