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任命他成为朱翊钧老师的时候,嘉靖还给他升了个官——右春坊右渝德。看起来只是从之前的正六品,升到了从五品,半级而已。
但就这不起眼的半级,也引起了朝中不小的轰动。
那就不得不说到右春坊右渝德这个官职。
右春坊是一个隶属于詹事府的机构,职掌东宫讲读笺奏,右渝德主要负责协助右春坊大学士处理太子上奏请、下启笺及讲读之事。
所以这是一个辅佐太子的官职!
自从太子朱载壡薨逝之后,嘉靖就非常反感立储之事,胆敢上奏催他立太子者,通通打死。
嘉靖不立储有他自己的原因。他曾经对皇太子寄予厚望,让太子代替自己祭祀太庙,亲自出席皇太子加冠礼,让三朝元老崔元持节掌冠,内阁首辅严嵩赞冠。礼部尚书徐阶宣敕戒。
在加冠礼的第二天,还让文武百官在奉天门外对太子行五拜三叩之礼。
然而,就在两日之后,太子毫无预兆忽然薨逝。
连太医也说不清楚,太子究竟得了什么病,前两日还风风光光举行加冠礼,两日之后就一命呜呼。
但从当时激烈的政治斗争就不难窥探一些其中端倪。
就在太子薨逝的四个月前,他的老师,也就是时任内阁首辅夏言,以谋逆罪,在西市斩首。
严嵩成为了内阁首辅,而太子却并非他的学生。
嘉靖这些年,不是遭遇火灾,就是被宫女刺杀,三番两次命悬一线。
后来又沉迷道玄之术,金丹当饭吃,说不得哪日真的“飞升”,那太子就是他唯一的合法继承人。
严嵩搞死了他的老师,太子如若登基,可以预见他的下场。
当然,这些不过是毫无根据的猜测而已。严氏父子权势滔天,没有人敢堂而皇之拿出来议论。
嘉靖不再立储,也明确表示,皇孙读书,不是黄太子出阁。
现在又给皇孙的老师升了个和太子有关
的官职,用意不言而喻。
既要,又要,还要的确是他一贯的行事风格。
无论百官如何议论,嘉靖如何用心良苦,张居正内心如何挣扎,总之,小皇孙开蒙读书的事宜已经敲定,就等吉日一到,正式上课。
不过,皇上念及皇孙年幼,只让他上午半天读书,下午自由活动,晚上温习学过的功课便可,一月还给他四天休息时间。
这对于张居正而言,也是一件好事,学生休息,他也可以得到休息。
很快,到了朱翊钧第一天上课的日子。
早早的冯保就叫他起来,一边替他更衣洗漱,一边给他嘱咐课堂秩序。
虽然这是一对一名师授课,但毕竟是学习,在孔圣人面前,学习就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况且,皇上随时可能过来,基本的课堂礼仪和纪律还是要讲的。
冯保告诉他:“殿下,上课的时候,一定不能随意走动,师傅讲授经文,不能打断,也不要讲与客堂无关的事情。”
“如果师傅讲得太深奥,殿下听不懂,咱们就坚持一下,你只需要上半天课,很快就结束了。”
“至于听不懂的内容,下来之后,我和万化会再向殿下讲解。”
“记住了吗?”
朱翊钧回答得很痛快:“记住了。”
他一向是个听得进道理的孩子,他说记住了,冯保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用完早膳,收拾妥当,冯保就把他带去书房,抱他坐在书案后面:“殿下在这里稍等片刻,师傅马上就来。”
“好。”朱翊钧点点头,心中充满期待。
尽管答应了徐阶,接下这份为皇孙讲学的差事,皇上的圣旨也已经下来了,官也升了。
但张居正心中对于那个孩子的抵触情绪却不是那么容易消弭。
他告诉自己,在那个孩子身上,有很多让他疑惑的地方,需要更多的相处去印证自己的猜测。
但是想到前一世,在他死后,那孩子做的事情,临到万寿宫门口,他仍是步履艰难。
第一天上课,他就差点迟到了。
差点迟到却并没有迟到,事实上他还早到了。毕竟他是个很有分寸的人,并不想因为这些小事而触怒嘉靖。
张居正走进宫门,冯保和陈炬正站在门口候着,看到他来便上前为他引路:“殿下已经在书房等候,张大人,请吧。”
张居正看了冯保一眼,不再犹豫,迈步走入殿内。
冯保盯着他的背影,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对。
毕竟他对张居正的了解,也只源于史书,而原主死的时候,和张居正这位翰林编修没有任何交集。
这个时期的张居正,左右逢源,步步为营。但这些只是表面,他内心实则非常激进,私底下在徐阶面前喊打喊杀,和严党不共戴天。
现在这位张大人年纪轻轻,看起来内敛又坚毅,眼神跟刀子似的,看得人胆寒。
张居正来到
书房,书房内的陈设很新,桌椅书架皆是降香黄檀打造,架子上的瓷器、书籍、桌上的文房四宝,任何一样都价值连城。
不难看出,嘉靖对孙儿读书这件事,果然用心非常。
关键是,这屋子里没有人,他的学生去哪儿了?
在万历帝登基之后,张居正成为了他的老师。
那个孩子只有十岁,当了几年太子却从未出格读书。然后,他爹英年早逝,他就当上了皇帝。
张居正迫切希望将他培养为一位明君,能够支持并且助力自己的改革。
所以,对他的要求非常严苛,严苛到近乎不讲情面,更不会关注一个十岁孩童内心的想法。
现在,让他再做一次朱翊钧的老师,他或许会有不一样的选择。
因为,他对这个孩子已经没有期待。与其将他培养为明君,不如培养成一个听话的傀儡。
张居正的目光又在四周打量一遍,这屋子虽然很大,但陈设不多,除了书案下面,也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
不过,他之前听高拱说起过这样一件事情。
就在半年前,高拱例行为裕王讲经。讲到一半,桌子底下忽然钻出个孩子。
裕王倒是护子心切,站起身来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一个劲儿的向高拱赔礼。
然而,高拱接下来说的事情才让张居正陷入沉思。那孩子只听了一遍,高拱讲中庸,就能一字不差的背下来,比起他的父亲强了可不止一星半点。
在张居正的记忆中,朱翊钧虽然不笨,但和神童也不沾边。
可是,这半年多来,他听过许多官员提起小皇孙,包括自己的老师徐阶。无一例外,都赞他是神童。
若非如此,嘉靖怎么会在孩子刚满四岁,就兴致勃勃的选老师教他读书。
张居正又往前走了一步,开口唤了一声:“殿下。”
“……”
没有人应答,于是,张居正决定掀开桌布,可的手刚伸出去,桌子后面就传来一声孩童稚嫩的轻笑:“师父,我在这里。”
张居正这才注意到,书案另一侧的边沿,搭着一双白嫩的小手。
一颗小脑袋从后面缓缓冒出来,露出一双灵动而漂亮的大眼睛。
那双大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眼底升起惊喜,像是下一刻,就会扑过来,仰起头冲他笑。
但很快,那份惊喜又被这个三岁的孩子压了下去。
他仍是躲在书案后面,只露出一双大眼睛,与张居正对视。
那眼睛太漂亮了,让张居正心中升起的那点不耐烦,又压了下去。
“殿下,出来吧。”
朱翊钧脑袋往上抬了抬,很快又消失在桌子后面,很快那个小小的身影就从书案后绕了出来。
“张……”
朱翊钧只说了一个字,就戛然而止。
张居正以为他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于是,提醒道:“臣张居正。”
朱翊钧问:“我可以叫你张先生。”
“当然。”
朱翊钧咬了咬下唇,又不说话。
张居正忽然问道:“殿下害怕我?”
朱翊钧一点也不迟疑的点了点头。
他的坦诚给了张居正一点小小的震惊:“为什么?”
朱翊钧说:“我怕……我怕你不喜欢我。”
“……”
意想不到的答案,张居正甚至不知道要如何回他。
不过,他也惊叹于这个孩子的敏锐。
他认为自己的冷淡,只是君臣之间的疏离,并没有在这个孩子面前表现出过多的个人情感。
但朱翊钧竟也能感觉得出,自己不喜欢他。
朱翊钧见他不说话,又自顾自的说道:“可是我喜欢你。”
张居正不动声色:“殿下喜欢我什么?”
朱翊钧实话实说:“喜欢你长得好看。”
“!!!”
张大人认输了:“上课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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