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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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榻上铺着青缎洋罽,案几上设炉瓶二事,两侧的海棠式洋漆小几上供着茗碗瓶花,身后博古架上亦是珍宝无数。

宋令枝懒懒倚着水蓝色条褥,看着青杏垂手站在下首。面上半点谦卑恭敬也无,不像是伺候的丫鬟,倒像是管事的嬷嬷,拿乔得很。

闻得宋令枝并未苛责自己,又想着宋令枝定是哪家破落户出来的,兴许这会早就被京中的繁华吓破了胆,无所适从。

青杏唇角笑意渐深,无所畏惧,她腰杆挺直:“我们殿下最是守规矩的,姑娘今儿头日进府,身上这身未免过于素净。”

秋雁站在一旁,偷偷翻白眼。宋令枝今日身上穿的,可是江南有名的金蚕丝,便是宫中上用的,也不及一二。

青杏洋洋洒洒,话里话外,都在透露自己在府中地位的不寻常,以及告诫宋令枝莫要恃宠而骄。

譬如沈砚尚未娶妻,宋令枝不该由着沈砚,住在正房。

“若是皇后娘娘知道了,定是要生气的,到那时殿下受责罚,姑娘脸上也不好看。宫中规矩多,姑娘还是小心得好,莫连累殿下……姑娘、姑娘?”

青烟未尽,宋令枝伏在榻上,显然熟睡过去。

闻得动静,方缓缓抬起秋眸。一双杏眸水雾氤氲,睡眼惺忪。

青杏一张脸变幻莫测,难看至极。

宋令枝声音慢悠悠:“你倒是知道得不少。”

青杏莞尔一笑:“姑娘谬赞了,奴婢只是……”

宋令枝一手抚额:“我这人蠢笨,记不住,劳烦你多说几回,省得我笨手笨脚,惹了殿下不快。”

青杏瞳孔骤紧,低头,骑虎难下。

她刚刚可是足足说了半个多时辰。

宋令枝如今正得沈砚欢心,青杏也不敢造次,硬着头皮,又将府上分规矩道了一遍。

榻上,白芷手执美人锤,轻轻为宋令枝敲打。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青杏口干舌燥,面上也不如先前那般坦然。

悄悄抬眼往上瞧,宋令枝双目轻闭,不知是否还在听她讲话。

青杏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事到如今,她若是看不出宋令枝是故意为难自己,那真真是愚昧蠢笨。

日落西山,将至掌灯时分,府中上下亮如白昼。

青杏气红脸:“姑娘这是存心为难……”

话犹未了,忽听门外有人通传。

沈砚回来了。

青杏当即红了双眼,泫然欲泣:“奴婢自知身份卑微,不配在殿下身边伺候,只是姑娘今日未免过分了些。”

泪如雨下,任谁见了,都当宋令枝是仗势欺人。

沈砚刚踏进屋,遥遥先听见一阵哭声。懒得多看,越过青杏,长臂一捞,熟稔将宋令枝揽至怀里。

骨节修长的手轻抬,掠过宋令枝鬓间的步摇。

他声音温和:“不是说不用行礼吗,怎么还起身?”

抚在素腰上的手臂强劲有力,不容宋令枝抗拒一二。

自沈砚进屋,宋令枝面上无一不是慌乱不安,诚惶诚恐。指尖轻颤,余光瞥见沈砚俊朗眉眼,宋令枝登时想起那夜在客栈的噩梦,想起沈砚捏着自己下颌,强..硬将那一碗碗药汁灌入自己嘴中。

她哭过闹过,也哀求过,沈砚却仍不为所动,他只是面无表情看着宋令枝满身的狼狈。

噩梦重现,眼前的沈砚和那夜重合在一处。

心慌意乱,宋令枝别过眼,避开沈砚的目光。

女子身影孱弱娇小,落在他人眼中,只会以为宋令枝是因着青杏的胡言乱语,在同沈砚闹别扭。

房中众人齐齐垂眸,唯有青杏气恼咬唇,俯首跪在地上,她仍是不甘心:“殿下……”

沈砚冷着脸往后退开半步,拥着宋令枝同坐在榻上。

青杏双眼红肿:“奴婢真不是故意冒犯姑娘,只是想着姑娘初来乍到,对府上不熟悉。殿下,奴婢……”

她声音刻意压低,一张脸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沈砚漫不经心:“你是……母后身边的?”

青杏喜出望外:“奴婢之前确实是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的,殿下,奴婢真的无意……”

烛光摇曳,昏黄灯影在沈砚眉眼跃动,他不动声色朝旁望去一眼,登时有人上前,不由分说拉走青杏。

青杏花容失色,鬓间乌发松散,口中嘶吼:“我是皇后娘娘的人,你们不能这么对我!殿下,奴婢真的对殿下忠心耿耿……”

榻上男子双眼冷冽,无半点动容,扳指在他手中轻转:“……吵。”

极轻极轻的一个字落下,当即有婆子上前,扯过布条塞在青杏口中。

满院寂然,唯有树影相伴。

不多时,似乎有凄厉之声破空而出,那声音尖锐凄冷,哭声、咆哮声、哀嚎声混在一处,宋令枝不由颤栗,惊恐睁大眼望向窗外。

庭院幽森,只能望见树影参差。

房中一众奴仆婆子垂手侍立,人人战战兢兢,双股战战。

少顷,一声尖叫穿过夜幕,而后满室安静。

宋令枝心跳骤停。

秋雁和白芷显然也唬了一跳,面面相觑。怕失礼,又忙忙低下头,佯装镇定。

屋外脚步声传来,湘妃竹帘掀起,岳栩拱手,进屋禀报:“殿下,那刁奴的舌头已经割下……”

一阵恶心涌上心口,宋令枝如坠冰泉,手脚冰冷。

揽着她细腰的手指缓缓往上,最后停留在宋令枝脖颈。

许是常年拿弓射箭,沈砚指腹略带薄茧。指尖温热,轻轻捏起宋令枝脖颈。

“……枝枝,恶心吗?”

他声音极轻,眉眼低垂,笑意不达眼底。

旁人见了,只当沈砚对宋令枝关怀备至,只有宋令枝听出那声笑的意味深长。

……

宋令枝,恶心吗?

……我恶心吗?

那夜的阴影遍及周身,宋令枝身子哆嗦:“没、没有。”

她甚至连那两个字都不敢道出,只一味摇头否认,“没有没有。”

纤细单薄的脖颈落在沈砚手中,宋令枝忽的想起那只被锁在牢笼之中的黄鹂。同病相怜,当时沈砚能面不改色折断那只黄鹂,如今也能这般对自己。

烛影高照,沈砚一双眸子讳莫如深。

……

苍苔露冷,月上柳梢。

窗外悄然,廊檐下一众奴仆手持戳灯,垂手侍立。

卸妆松髻,宋令枝一身藕荷色寝衣,惴惴不安坐在铜镜前。

铜镜清亮空明,映出宋令枝噤若寒蝉的一张脸。

巴掌大的一张脸未施粉黛,白璧无瑕。

海棠滴翠珠子碧玉簪攥在手中,闭上眼睛,宋令枝立刻想起今夜青杏的惨状。

她好似亲眼在行刑现场,目睹青杏活生生被割下舌头。黄昏还舌灿莲花的人,此时却彻彻底底成了一个哑巴。

后脊涌起一阵森寒,惊恐和慌乱似乌云笼在宋令枝心尖,久久不曾散去。

案几上的鎏金珐琅兽耳二足香炉点着安息香,暗香浮动,宋令枝却不得片刻的安宁。

身后槅扇木门推开,伴着门口一声毕恭毕敬的“殿下”,沈砚身影转过缂丝屏风。

二人视线在铜镜中撞上。

一触即离,宋令枝别过视线,目光只盯着手中的玉簪。

慌乱之余,连起身行礼也抛在脑后。

房中只有他们二人,沈砚颀长影子落在地上,广袖轻抬,而后是一声轻轻的:“——过来。”

语气冷峻,不容置喙。

沈砚淡扫宋令枝一眼,“替我更衣。”

手中的金簪攥紧,似要掐入掌心。

宋令枝福身,杏眸低低垂着,她实话实说:“我不会。”

前世她确实学过,只是那么多年过去,她从未为沈砚更衣过,自然不记得该如何做。

房中寂静,落在脸上的目光从未挪动过半分。

沈砚只是盯着她,便足以让宋令枝溃败成军。

她硬着头皮,屈膝向前。

嵌着宝石玛瑙的玉带近在咫尺,只是时日久远,加之心中惧意深深,宋令枝双手打着寒颤,半天也不曾将玉带解开。

后背薄汗泅湿,宋令枝半跪在地,即便不抬头,也知沈砚正在盯着自己。

宋令枝自行败下阵:“我,解不开。”她垂首敛眸,“殿下还是唤其他宫人来罢,莫为我耽误了正事。”

锦裙曳地,交叠裙角洒着薄薄一层烛光。

光影落在宋令枝白净纤细脖颈上。

宋令枝肩膀瑟缩,乌发轻垂,颤若雨中蝶翼,颤颤发抖。

良久,头顶方落下低低的一声轻哂。

指骨匀称的手指抬起宋令枝下颌,沈砚垂眼,漆黑眼眸如墨如夜。

乌靴踩上宋令枝衣角,他轻声一笑,眼角唇角,无一不是嘲弄讥讽。

“……以前不是求着进来伺候我吗?”

宋令枝脸色瞬间煞白,瞳孔遽紧。

前世刚成亲那会,宋令枝一腔懵懂撞入王府。她以为水滴石穿,想着沈砚既然和自己成亲,多少对自己也有心意。

雨天雪天,酷暑寒冬,宋令枝都会守在沈砚院门口,等着沈砚归家,只可惜她一次也不被允许踏入主房。

沈砚的目光从未在她脸上停留半分,避她如洪水猛兽,自然也不会允她在房里伺候。

……

雁过无痕,园中不时有蝉声传来。

沈砚手指往后,落在宋令枝不堪一折的脖颈处,轻而易举扼住。

他哑声:“还是……你更喜欢在门口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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