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马蹄声和凌越激动的喊声:“在碣石发现了刘止!”
咚!心脏重重一跳,桓宣拍马迎上去追问:“夫人呢?”
“夫人也在。”
咚!听见清晰的,心跳的响动,桓宣加上一鞭冲出去,又回头吩咐凌越:“你去歇歇,换一批人跟着我。”
他必须亲身过去,绝不能假手别人,但凌越这些人跟着他奔波数日,早该休息了。
“让他们休息吧(),我跟着大王?(),我撑得住。”凌越不肯走。
桓宣没再多说,催着马匹破风而去。快点,再快点,她还在等着他吗,他一定毫发无伤地找到她!
碣石。
傅云晚扮做农妇,跟着刘止在一处偏僻的渔村投宿。手上原本戴了四个戒指,都在沿途找机会留下了,此时手缩在袖子里不敢露出来,头上的簪子和耳坠太显眼,刘止每天都看着没法丢,所以在船上的时候撕了几片里衣打成结,悄悄又丢在来路上。
刘止搀扶她进了房里。傅云晚这些天吐得太厉害,进房便倚在榻上动不得,下了船也还像在船上,摇晃眩晕不能安生,听见外面人声走动,刘止和那些手下正在门外戒备。
天一点点黑下来了,饭菜送来了,虽然吃不下,傅云晚还是努力吃了几口。她得调养好身体,如今已经到了陆地,她得想办法跟桓宣会合,这样病着什么都做不成。
入夜时刘止送来了洗漱的水,皱着眉吩咐:“娘子,后面的路不好走,离冀州太近了,前面又是代国属地,我们……”
突然立眉,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戒指呢?”
傅云晚心里咚的一跳,低眼,看见自己光秃秃的手。到底被发现了。极力平静着神色:“我没戴戒指。”
“胡说,你从御夷来的时候戴了,我看见了,你是给大将军留了消息!”刘止变了脸色,一把拖过她,“即刻上船,走!”
傅云晚挣扎不过,被他拖着出门,再顾不得,大声叫喊起来:“救命,救命啊!”
刘止捂住她的嘴,塞了块帕子,四周安静到诡异,廊下没有人,那些跟他一起来的人都不见了。去哪里了?手腕上突然一疼,不知从哪里飞来一支袖箭射中了他,刘止低呼一声松开手,看见傅云晚踉踉跄跄往边上跑,看见房前屋后无数黑衣人跳出来,到处都是兵器的冷光,是桓宣,他追上来了。
一时间急怒攻心,他们怎么敢!这样辜负谢旃,就连送他最后一程也不肯吗?刘止大吼一声拔刀,迎着无数刀光剑影,一跃扑过去抓住傅云晚。
傅云晚挣扎着抬头,他一双眼红得几乎滴血:“娘子既然不肯去陪郎君,那么我送娘子去!”
刀影落下,傅云晚拼命挣扎着,她不能死,她还要等桓宣!拼起全身力气重重一脚踩在刘止脚上,刘止没有退缩,刀依旧向着她落下,傅云晚闻到刀刃上冰凉的金属气味,眼前突然飚起血花,扑通一声,刘止倒下了。
傅云晚踉跄着摔出去,腰间突然一紧,落进了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嗅到热烘烘的男人气味,靠着那样坚实可靠的胸膛,抬眼,桓宣布满血丝的眼睛就在眼前,他低着头,声音那样温柔:“不怕了,我来了。”
不怕了,他来了。
眼泪涌出来,傅云晚紧紧抱住:“宣郎。”
所有的痛苦煎熬在这一刹那突然得以释放,身后刘止挣扎着爬起来,疯了一样扑上来又被他一脚踢开,他一手抱她一手握刀,回头:“刘止。”
() 一字一顿,似带着万钧雷霆之力,压得人喘不过气,刘止浑身是血,挣扎着站住:“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这么辜负郎君!”
周围全是豹隐,已经绝不可能如愿,刘止横刀:“郎君,刘止无用,不能带娘子来陪你,那么刘止来陪你吧!”
血光飞溅,傅云晚惊呼一声,晕了过去。
……
傅云晚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中午,桓宣抱着她坐在车里,外面傅云晚怔怔抬手,摸他的脸:“宣郎。”
“我在。”桓宣低头,轻轻吻她,“不怕了,我以后都陪着你。”
傅云晚紧紧抱着他,努力靠了又靠,还觉得不够贴近。他也紧紧抱着她,一下一下抚她的头发,轻拍她的肩膀,带着茧子的大手粗沙沙的,那样暖,那样让人安心,把人心上的哀伤一点点的,全都抹去了。
傅云晚鼻尖酸着,嗅着他身上的气味:“宣郎,我们去哪里?”
“去江东,去送送佛奴。”桓宣吻着她,轻声道。
眼泪涌出来,傅云晚重重点头:“好。”
去送送谢旃。他们一起。
桓宣一下一下拍抚着,在无尽的哀伤中,获得安宁。他们会一起去送谢旃,此生此世,生生世世,他们永远都会在一起。
数日后,建康。
车马在谢府门前停住,桓宣先下车,又搀扶傅云晚出来。
凌越提前进城安排过,此时府中并没有别的客人,看门的苍头奴认出来是他,惊叫着飞跑去后面报信,桓宣挽着傅云晚,快步向灵堂走去。
他曾经跟谢旃来过江东,门户都还记得,遥遥望见灵堂时,手里握着的手开始抖,挽着的人走不动,几乎摔倒。
桓宣紧紧抱,用身体做她的支撑:“绥绥。”
傅云晚沉沉吐着气,靠着他支持着,每走近一步,哀恸便多一分。看见黑漆漆的棺木,看见檀木的灵位,看见灵前鹤嘴炉里吐出袅袅的香烟。谢旃是真的不在了。
“能支持吗?”桓宣低着头,轻声问她。
“能。”傅云晚重重点头。
与他并肩在灵前跪下。三叩九拜,每一个动作都竭尽全力,渺渺烟雾里仿佛看见谢旃的笑脸,仿佛听见梦里他的说话,绥绥,我走了。
谢旃走了,这一次,他是真的走了。世上再没有手书飞白体,再没有午后窗下的兰花,那数年的相依为命,永远都成了过往。
“绥绥。”耳边有人在唤。
傅云晚含泪抬眼,桓宣握住她的手:“我扶你。”
那样温暖可靠的大手,就连虎口上厚厚的茧子都让人安心,傅云晚握住了,那哀伤飘摇的心,在这一刻,轻轻落到了实处。还有他呀,他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将来的路,他们还会一起走过。
握他的手,十指相扣,扶着他站了起来。
身后有脚步声,王夫人来了:“弃奴。”
她脸色苍白憔悴,神色却是平静,仿佛并不惊讶他们前来。桓宣拉着傅云
晚一道行礼:“弃奴拜见伯母。”
王夫人哽咽着,细细打量他:“你回来了,回来就好。”
桓宣顿了顿:“我还带了一个人。”
王夫人回头,看见一个五花大绑的男人被侍卫推进来,听见桓宣道:“他就是陈直。”
潜逃多日,还是被他抓到,今日便用他祭奠谢旃。
王夫人闭了闭眼,落下两行清泪,傅云晚攥着拳发着抖,死死盯住。
就是这么个男人,一个鼻子两只眼睛,跟别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可他竟然杀了谢旃。那么好的谢旃,竟然被他害了!
陈直被侍卫压着跪在地上,还是不服,啐了一口:“卖国的奸贼!我恨不得一口一□□吃了你们!都是你们里外勾结,害得北伐不成,兖州百姓无家可归,我恨不得再杀你们千遍万遍!”
桓宣一脚踢过,听见身边的颤抖的叱责声:“你胡说!”
是傅云晚。桓宣惊讶着看她,她脸色煞白,声音哽咽,眼中却冒着火:“谢家满门节烈,你算什么东西?!若不是谢伯父以身殉城,兖州早就化为尘土!谢郎君更是一生为国为民,鞠躬尽瘁!若不是他牺牲寿元诈死回来筹划,北伐如何能胜,淮泗如何能够收复?他不攻兖州,是因为战局不许,国力不能维持,你算什么东西,你懂多少,也敢说他?就连你来到江东能苟活这么久,都是因为他安抚流民,许你们分田种地,许你们投军,给你们找出路,没有他你早不知道死在了哪里!可你竟敢,竟敢……”
嗓子哽住了,哀伤痛苦攫住,再不能说出半个字,余光瞥见王夫人的泪眼,桓宣搂过她,轻轻拍抚安慰,陈直跪在地上挣扎着反驳:“你说什么?什么诈死,什么国力不能维持,太子殿下跟我说过肯定能打赢,你女流之辈知道个屁!”
刷,桓宣一刀斩下他的手臂,又在心口一刀,冷冷说道:“推出去,剐刑。”
侍卫上前推走,陈直嘶叫着:“我不信,我不信!谢旃就是奸贼,我没有杀错,我是为民除害……”
越说越觉得苍白无力,这些日子四处躲藏,亲眼目睹侨村的兴旺,目睹百姓对谢旃的怀念哀悼,难道他真的错了?来不及多想,身上一阵巨疼,剐刑的第一刀,落了下来。
灵堂里。
王夫人看向桓宣:“多谢你为佛奴报仇。”
又看向傅云晚:“多谢你为佛奴正名。”
傅云晚落着泪说不出话,王夫人长叹一声:“你们快走吧,若是消息走漏,只怕有麻烦。”
话音未落,凌越闪身进来:“大王,景帝来了。”
门外传来整齐的步伐声,傅云晚心中一紧,看向桓宣,他神色平静,一如平常:“那就见见吧。”
禁军簇拥着御辇进门,景元和倚在辇上:“晋王。”
桓宣叉手为礼:“陛下。”
门外列队整齐,数千禁军将谢府团团围住,傅云晚紧紧拉着桓宣的手,一刹那间,想到了无数可能。无论是生是死,她都会跟他在一起,无
论什么事(),他们都会一同面对。
没事?()_[((),别怕。”耳边听见桓宣的声音,他低头看着她,神色温和。
让她悬着的心突然安定,向他重重点头。
御辇动了,景元和身体虚弱,不能下辇,便让人抬到谢旃灵前亲手烧了几陌纸钱,抬头时,看向桓宣:“晋王到江东,是有什么打算?”
“送别故人。”桓宣淡淡说道。
景元和点点头:“故人情长,也许晋王需要多待些时日缅怀,江东此时风景正好,晋王不妨宽心多住几日,让朕尽尽地主之谊。”
傅云晚握着桓宣的手,听见他的声音稳稳从头顶传来:“军务繁忙,陛下的好意我心领了,告辞。”
他迈步往外走,傅云晚紧紧跟着,堂中禁军都开始向他们涌过来,门外忽地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声,有兵刃落地的声响,傅云晚急急望出去,是豹隐,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无声无息,配合默契,霎时将庭中的禁军放倒了一半。
景元和脸色微变,靠着御辇看着桓宣,桓宣停步回头:“皇太孙那里,我已遣人致意。”
果然是他,敢只身闯来,就绝不会被留住。原想着为景国解决掉一个后患,是他想得太简单了。景元和咳着,低声道:“那么,朕就不虚留晋王了。放行。”
禁军让开道路,桓宣挽着傅云晚向外走去,听见身后的叹息,景元和又开了口:“晋王,朕对你并无恶意,谢家、顾家朕也会厚待,只望将来两国交兵之时,晋王能顾念与故人之情,善待百姓。”
桓宣步子一顿,随即快步离开。会的,这是谢旃拼着性命也要保住的江东,这是谢旃一生呕心沥血维护的百姓,他一定会善待。
在门外登车离开,一路上并没有人阻拦,景元和甚至还命城门大开,送他们出城。现在上船了,那种眩晕恶心的感觉又来了,傅云晚窝在桓宣怀里,想吐,又不想让他担忧,极力忍着,凌越隔着舱门禀报:“宫里又加了人手。”
“过江后再撤。”桓宣道。
凌越走了,现在,只是他们两个了。桓宣低头,嗅着她身上幽淡的香气,那么多天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绥绥。”
看她抬起尖尖的下巴看她,水一样清澈的眸子,满眼都是他。让他长久以来飘摇不定的心,此刻终于尘埃落定。她再不会抛下他了,这次她也不曾抛下他。他们是老天注定了要在一起的,今生今世,生生世世,他们都会在一起。
握住她的脸,低头吻她:“绥绥。”
她却突然转过脸,呕了一声。桓宣吓了一跳,连忙抱起来拍抚,又开了窗,她一直吐,让他心都揪紧了,焦急到极点:“怎么了,是不是吃坏了东西?”
不知道,这些天太累太哀伤,胃口一直不好,吃的少,所以吐出来的都是酸水。傅云晚摇头,接过他递的水漱了一口:“也许是上次出海不适应,到现在都没缓过来。”
却在这时突地一阵风,船身一荡。那种强烈眩晕的感觉突然袭来,啪,水碗落地,傅云晚晕了过
() 去。
“绥绥!”桓宣紧紧抱住,“靠岸,快靠岸,找大夫!”
……
傅云晚醒来时,听见窗外匆忙走动的脚步声,抬眼,看见桓宣怪异的脸,他挨着她坐在边上,漆黑的眉毛紧紧锁着,一眼不眨盯着她。
让她突然开始紧张,低低唤了声:“宣郎。”
她记得自己晕了过去,那么他现在的神色,是什么情况?
“绥绥。”桓宣立刻俯身过来,伸着手似是想抱,又好像不敢抱,连忙抬起身子,离得远一些。
让她越发紧张起来,握住他的手:“宣郎,我,我怎么了?”
是不是得了什么病?不然他怎么这副怪模样。难道,是很严重的病?
见他犹豫着低头,神色是从未有过的紧张:“绥绥,你打我骂我吧,都是我不好。”
傅云晚越发摸不着头脑,紧张到了极点:“我,我病了?”
心凉下去,是什么病?一定很严重吧,不然他怎么这样怪。
“不,不是,”桓宣鼓足勇气,小心翼翼抱住,“你,你有孩子了。”
紧张地看她,她怔怔的没说话,红红的嘴嘴微微张着,一定很惊讶难过吧。让他自责到了极点。她早说过不想要孩子的,都怪他,近来几次快活昏了头,没舍得退出来,竟让她有了身孕。
握着她的手:“你打我吧,都怪我,都是我不好。”
身上一暖,她扑进他怀里,她笑了,他听见她带着泪带着笑,古怪的声音:“真的?”
让他越发摸不透她的心思,硬着头皮点头:“真的,请了几个大夫,都这么说。”
她晕倒后他立刻停船靠岸,一股脑儿把附近所有的大夫都押过来给她看诊,都这么说。一个多月身孕了。都怪他。
有什么酸胀着在心里盛开,让人眼睛发红喉咙发哽,想哭,更想笑,傅云晚紧紧抱着桓宣:“我有孩子了。”
他们的孩子。她曾经空欢喜一场,那么盼望,那么鼓足了勇气想要保护的孩子,现在,她有了。
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抱着桓宣,仰头看他:“宣郎,我很欢喜。”
“真的?”看见他漆黑眉眼猛地一松,他似乎不敢相信,直勾勾地看她,“你,想要孩子?”
“想。”傅云晚重重点头,抱他,又凑上去吻他,“宣郎,我真的很欢喜,我想要我们的孩子。”
砰!听见心脏重重一响,有什么热热的东西落下来,桓宣小心翼翼抱着,避开她的肚子,又低头看她。我们的孩子。是啊,他们的孩子。他们有孩子了,他和她,他们的生命,又以另一种方式紧紧缠绕在了一起。
又让他如何能够不爱她。握她的脸,吻住:“绥绥。”
柔软的唇突然挪开,她呕了一声,又吐了。
桓宣连忙拍背倒水,一叠声地命人煎安胎药,柔声安慰:“马上就能下船,回家就好了。”
江风吹着鬓发,傅云晚伏在窗口,含泪带笑向他点头。身前是万古不灭的江流,身后是桓宣安稳可靠的臂膀。回家,回家就好了。
有他,有他们的孩子,他们一起,回家。
(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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