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隆脚步沉重地回到崇德殿,心情低落。崇德殿已经打扫过了,地上依然能看到斑斑点点的污迹,那是蝗虫尸体留下的痕迹。
殿前的两株海棠树树叶啃得稀疏,看起来十分萧瑟。
刘隆闷闷不乐地回前殿换衣裳,他的衣服靴子上也都有蝗虫的污迹。
刘隆换下衣服靴子,在宫女将要把靴子拿下去的时候,刘隆叫住她。
“把靴子留下,你去拿一块旧布把这双靴子包起来。”刘隆对小宫女说道。
小宫女依照皇帝的命令,从糊鞋底的旧布堆里找来一块旧窗纱,将靴子包好,问:“圣上,这双靴放到什么地方?”
刘隆接过靴子,点头让小姑娘退下,转头对江平说:“你把每月拿的那只匣子拿来,我把靴子放进去。”
江平听了,伸手从架子上取下那只木匣,里面放着刘隆从上林苑回来写的关于民生多艰的感悟。
江平把匣子打开,想起之前皇帝说的话,问:“这也是圣上的初心吗?”
刘隆郑重地点点头,将靴子放好,盖上匣子。匣子涂了漆,黑底大红藤蔓纹,箱扣做成兽头模样。
“等将来某一天,我看到这双鞋子想的不是今日遇到的蝗虫以及受灾的百姓,而是这双鞋丑陋肮脏难以入目,那说明我已经变了。”刘隆语气凝重。
“我希望自己不忘初心,永远像现在这样。”刘隆说完,脸上露出一抹无奈的笑容,摊手对江平坦然道:“然而,人心易变,能一直保持初心的怕只有超凡之人吧。”
“我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江平听了,不知为何心中一动,脱口而出道:“圣上才不是普通人呢。若圣上是普通人,那天底下的人是什么?凡俗庸碌之人?愚昧不堪之人?”
刘隆听到江平安慰的话,仍然摇头,舒展下手脚,抬脚出门:“咱们去后殿,见母后去。”
刘隆一行去了后殿,一进殿门,就看见皇太后正在处理奏章。
“母后……”刘隆仿佛刚归巢的幼鸟,不再强撑,脸上流露出愁闷的神情,蔫蔫地叫了一声,有气无力。
邓绥抬头看到刘隆的神色,心中一惊,她从未见过刘隆如此低落的样子。
于是,邓绥转头让曹丰生和马秋练下去用饭,然后招手让刘隆坐在身边,温声道:“隆儿,你这是怎么了?是被蝗虫吓着了,还是在担忧百姓?”
刘隆没有回答,闷声闷气道:“为什么别人当皇帝时风调雨顺?偏偏到我了,就连年水旱蝗震,没一年消停的。”
邓绥听到,一阵阵酸苦袭来,不知为何突然又有些想笑,但这笑容出来后,却渐渐变得苦涩不堪。
邓绥伸手抚摸着刘隆的头发,用干涩的声音安慰他:“隆儿,你曾说过‘多难兴邦,殷忧启圣’,或许大汉在等待隆儿这位圣人呢。”
刘隆缓缓道:“如果为了迎接圣人,大汉才天灾无常,那我情愿没有这个圣人,而且我也不是圣人……”
收拾这个残破河山的是母后,不是他。
邓绥闻言,喉咙发痛,仍笑着继续安慰他:“说什么傻话呢?隆儿很好,会是一位好皇帝。尽人事听天命,你前些日子和我这么说。今日你怎么就忘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邓绥的声音中带着笃定,又让刘隆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蝗灾的消息陆续传来。这群蝗虫因势乘风一路向南,伤稼无数,尤其是江淮地区。
邓绥下诏减免或者免除受灾地区的田租,并赐民爵。
赐民爵是一项带有普惠性质的社会福利。前汉为抚慰民心或遇到皇后太子册立等喜事时都要赏赐民爵,东汉承袭此俗。
汉承秦制,施行二十等军功爵制,构造了社会秩序体系。虽然汉代土地私有,允许买卖,但不同爵位的人占有土地的限额是不一样的。
庶人田地的限额是一顷地,第四等的不更是四顷。除土地外,宅基地也有相应的规定。
爵位累积到第四等的不更还能免除每年一个月的更役。随着爵级的升高,服役的年龄也会随之提高。爵位还能抵罪,特殊的时候朝廷还允许爵位买卖。
前汉平均下来每六七年就会赐一次民爵,每次赐一级或两级。后汉承继前汉,赐民爵的频率与前汉类似,赐民爵以两级为多,面向天下男性,包括未成年男子。
按照这样的频率和每次赐民爵的级别,若有人活得足够长,是不是会积累到列侯?
刘隆了解到赐民爵这项政令时,曾有这样的疑惑。大汉封侯严格,当然不会出现这样的漏洞。其实,男子受赏的爵位累积到公乘,就不能继续往上升,所得的爵位可以转移给儿子、兄弟或者侄子。
赐民爵虽然能给百姓继续活下去的盼头,但这毕竟是未来的事情,现在更严重的是百姓当下无粮。
没有当下,何谈未来?
关东和江淮,尤其是江淮地区,夏季大旱,秋季遭蝗。
这些地区百姓的生存让邓绥忧心不已,秋日还好,尚能找到草实野果野菜充饥,但冬季和来年春季呢?
这些都是邓绥必须提前考虑的问题,若事情临门再考虑,那时恐怕要出现人吃人的惨剧了。
为了防止人相食的惨状发生,邓绥下诏从长江以南的桂阳郡、零陵郡、丹阳郡和会稽郡等四郡调来稻米送到江淮几郡,赈济百姓。
赈济的同时,邓绥还下诏鼓励百姓南渡长江移民就食,但百姓多不愿。
家中虽然干旱,但有房屋可居,熟田可种,床榻瓦罐瓢碗可用,这些对于百姓而言大概就是所谓的“破家值万贯”。一些东西看着便宜,但真要置办齐全怕是不便宜。
然而,若移民到不熟悉的江南,且不说路途上遇到的凶险,就是开垦荒地和重建房屋,都要耗费巨大的体力、精力、时间和钱财。虽然朝廷有补贴,但杯水车薪。
从短期来看,移民开垦荒地的风险要比呆在老家大。从长期看,移民江南最主要的原因是江淮连年干旱
(),但谁又能保证移民到江南就不旱了呢?无怪乎百姓不愿意移民了。
刘隆看完郡国发来的反馈?()『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感叹道:“要是国库有钱就好了,谁去江南,一家发一套农具,一头牛,免五年田租,保管他们抢着去。”
然而实际情况是,国库一点多余的钱都没了,甚至连一些大户的日子都不好过。
刘隆本来还想试试以工代赈,但是用来赈济百姓的粮食紧缺,仅能维持百姓的生命,再让饥饿的百姓去挖渠做工,那就是逼人去死。
刘隆叹了一口气,生活在这个时代的百姓真是太难了。
百姓不愿意移民,邓绥又下诏戒令郡国听凭百姓居留,鼓励百姓垦荒耕种,借给百姓种子农具和耕牛。
这次大规模的蝗灾,范围比不上之前,但造成的影响却远超于前几次。
无他,朝中的公卿大臣亲眼目睹蝗灾的惨烈,不只他们园林中的草木被啃噬一空,连京郊的庄园也减产十之六七。
一些受灾严重的庄园甚至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许多人日夜哀嚎。身受切肤之痛的公卿百官彻底贯彻了朝廷挖蝗子抓蝗蝻换粮的政策。
不然的话,来年再来一场蝗虫,他们的庄园又要保不住了。
时间流逝,朝廷如农闲一般又进入平稳的发展期。刘隆发现这个“规律”后,唯有苦笑。
以农立国的国家受天气影响最大,若风调雨顺,国家遇到一个不作妖的君主就是太平盛世。
若水旱无常,就是刘隆现在这种情况,每一年都像渡劫,拆东墙补西墙,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经历了这么多令人忧心的事后,刘隆终于听到了一个好消息。上林苑试种了几百株棉花,活了十之七八,大多结了白糯糯的吉贝花。
上林苑令周怀和小寺人抬着一箱轻飘飘的棉花送到崇德殿,脸上带着丰收的喜悦。
“今年秋上那群蝗虫来了,我让寺人宫女站在花田里一步一人驱赶蝗虫,又燃了牛粪,才让吉贝花免于蝗灾。奴婢们当时心里想,这吉贝花是圣上钦点的宝物,千万不能让这群蝗虫糟蹋了。”
周怀继续道:“托皇帝和皇太后洪福,这吉贝花终于有惊无险地结了果。圣上你看!”
周怀一脸兴奋地将箱子打开,露出一箱子乳白色的云絮来,上面的碎叶和泥土早已被清理干净,白白糯糯。
刘隆问周怀:“这里面有多少斤吉贝花?”
周怀不假思索道:“一共三十七斤八两,吉贝花里还有种子,若把种子取出,这吉贝花估计只有十多斤。”
刘隆笑着点头,走上前摸了一下,温暖柔软,转头对江平说:“你去后殿问母后得不得闲,得闲了,朕带着吉贝花去见母后。再派人去请织室丞过来,要他带上几个擅长织布的织娘。”
江平领命去了后院,不一会儿回来禀告说,皇太后请圣上过去。于是刘隆和周怀一行进了后殿。
众人拜见后,邓绥笑问:“圣上,这是带来什么好东西急着让母后看?”
() 刘隆让陆离从箱子里拿出一团棉花送到邓绥的桌案前。邓绥早知道刘隆吩咐官员去江南寻找良种。这事她没有插手,任刘隆自己去做。没想到今日竟然拿到了新作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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