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无数次感受到殿下的善意,压着微微颤抖的声线跟他商量:“我去清凉殿。”
清凉殿荒废多年,几乎不会有人经过,那里又临湖,若起了火可以就近取水灭火,不容易出事。
李文简听到清凉殿几个字时微愣了下,飞快调整好表情,只轻声道:“让林嬷嬷和你一起去。”
昭蘅起身感激地福了福身:“多谢殿下。”
用过晚膳之后,李文简没有留下,略坐了片刻就离开了。
等他走了,守在门外的莲舟和冰桃才放松下来,走进屋内。
莲舟大口大口地呼吸,害怕地问:“那就是殿下吗?”
“嗯。”昭蘅低声说。
“姐……主子。”太子殿下气势太盛,哪怕方才她只守在门外,仍感到一阵迫人的压力,似乎让她快要喘不过来气:“你不怕吗?我刚吓得腿都快软了。”
昭蘅道:“怕的吧?”
第一次在静安小筑见到他,她吓得腿软挪不动道。
冰桃小声问:“殿下不在这里过夜吗?”
昭蘅抬眸,目光静静落在她脸上。四目相交的刹那,冰桃眼神慌了下,立马挪开,看向一旁。
昭蘅便也移开眼,摇头说不会。
殿下许她守孝,许她私祭,自不会留在这里过夜。
饭后,昭蘅又央林嬷嬷带着她到处逛了逛,给她介绍一些宫里最基本的情况。昭蘅在宫里待了十年,却从没有真正地认识这里。
即便是东宫,她最熟悉的也只有浣衣处那潮湿阴暗的一隅。和林嬷嬷粗略走了一圈,才发现,这里远比她想象中大得多。
再回到长秋殿,已经入夜,莲舟和冰桃准备好了热水,伺候她沐浴。
刚从浴池中出来,林嬷嬷她端着只青釉薄瓷碗进屋,走到昭蘅面前,堆笑道:“昭训,殿下说你晚上没怎么用膳,特意让人送来了清汤雪耳。”
刚刚沐浴过的昭蘅身上带着一层柔和的湿意,她抿了抿唇,接过碗大口喝下。
林嬷嬷笑道:“殿下说你近来茹素,让我们明日开始都为你准备斋菜。”
昭蘅听着林嬷嬷的话,心里却开始不安起来。或许是从小没被真正认真对待过,太子排山倒海的善意反倒令她无所适从。
林嬷嬷看出她的紧张,宽慰道:“殿下一向是很好得到人,你不要害怕。”
昭蘅细声:“我只是……受宠若惊。”
太子英名在外,是整个王朝最耀眼的明珠,纵使他在自己面前,也觉得如皓月般遥远;月神的光辉润泽大地上万事万物,可甄甄落在她身上,她欣喜感恩之余,有细碎的忐忑不安慢慢滋生。
至于为何,她也说不清楚。
林嬷嬷道:“咱们殿下英明神武,又不假辞色,看上去确实容易让人心生畏惧,但他仁爱随和,你不要怕。”
昭蘅知道,自己不是怕他。
————
李文简回到承明殿,直接去了书房,坐在案前拿起没有批阅完的奏折。他吩咐:“把《韵律启蒙》送去长秋殿。”
景林应了声“是”,转身就去办。
不过两刻钟,景林便回来了。
“书房里的《韵律启蒙》被四郎君拿走了,一直没有归还。”景林停顿了片刻,再道:“属下另取了两册《山翁韵》,殿下觉得如何?”
《韵律启蒙》乃是稚子开蒙的读物,阿临拿到何处去了不言而明。书案后的李文简御笔朱砂阅完手中的折子,放下另取一册的间门隙抬头看了他一眼:“明早送去。”
景林抬脚还未离开,李文简又加了一句:“顺便去库房找些宣纸和笔墨一起送去。”
“这就去!”
————
翌日清晨,天还没有完全亮的时候,昭蘅便醒了。
床边两盏并蒂莲灯内的红烛居然还没有燃尽,她起床趿着鞋走到灯前吹灭蜡烛。没一会儿,冰桃也醒了,赶来伺候她梳洗。
“今天公主她们好像要来东宫呢。”
冰桃打开衣柜,看着里面一水的素色衣裙,皱了皱眉不解地问:“殿下怎么给主子准备的都是素色衣衫。”
昭蘅默了一瞬,说:“因为我奶奶去世了。”
“啪嗒”,冰桃手里拿着的一叠衣衫落到地上。昭蘅静静地看了她片刻,然后拿起梳妆桌上的珍珠发簪小心翼翼插入发间门,强迫自己不去看她。
冰桃慌乱地捡起散落在地的衣物,放到一旁的衣架上,又抽出另外一套雪青色长裙给昭蘅更换。
“怎、怎么回事?”冰桃手指微颤,帮她更衣,指尖不意从她纤细雪颈上刮过。昭蘅吃痛,捂着脖子“嘶”一声,倒吸了口凉气。
“对、对不起。”冰桃急忙查看。昭蘅捂着后颈侧开身子,道:“老人家上了年纪,很容易就出意外。”
冰桃的心跳稍停了一下,望着昭蘅嗫嚅道:“主子,节哀顺变……”
昭蘅轻轻舒了口气,没再说话。
刚收拾妥当,林嬷嬷进来说几位公主已经到了。
正殿里聚满了公主和一起来看热闹的贵女们,等着昭蘅出来相见。原本一个太子昭训还犯不着她们亲自来看,昨儿人前脚一入宫,后脚皇后便将三公主唤了去,让她今日到东宫看望昭蘅昭蘅。
三公主乃是帝后长女,太子殿下的亲生妹妹。她一来,别的姊妹闻风而动,也跟着来了。
宫女通传昭训来了,厅内众人立马噤声,停止叽叽喳喳闲谈,急迫地望向门口。厅门大开,昭蘅一袭雪青色长裙从远处缓缓行来。
春日和煦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的罅隙,落在她身上,如同碎金浮动,流动的光影让她整个人看起来也美得有出尘之感。
屋内空气凝滞了一息。
八公主李南栖才七岁,看到她摇曳的身姿,眼睛都直了,半晌才扯着三公主的衣角小声“哇”道:“好漂亮。”
昭蘅款款玉步走到几位公主面前,规矩见礼,从容得体,挑不出一丝毛病。
林嬷嬷惊喜得很,来的路上她给昭蘅讲了宫里的几位公主的特征,只讲了一遍,她还担心她是否记得住,可是这会儿她一个都没认错。
只是这样就罢了,与三公主她们同来的还有几个常在宫里行走的女子,她竟然也没弄错。
皇上后宫不算充盈,总共只有一后二妃一嫔。
皇后安氏乃是他恩师之女,与他少年结发,诞有一子两女,分别是太子李文简、三公主李珺宁和八公主李南栖;贵妃黎氏行军时期所纳,膝下仅有一子李奕承,自他几年前随军前往北疆,贵妃便深居简出,极少踏出宫门;梅妃宁氏是江东贵族,育有四皇子李嘉言和五公主李舒言。
天下大定,陛下登基后,只立了一嫔,那便是安嫔谢氏。谢氏和其他后妃不同,她没有高贵的出身,她原本只是太后托庇宫中的远房亲戚。后来不知怎么受封为嫔,诞下双生子,六皇子李承瑄和七公主李舒意。
安清函打量着昭蘅的脸,一时没忍住,问:“我见你好生面熟,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其他人都诧异地看向安清涵。
昭蘅也静静地凝睇着她,似在辨认她是谁。三公主见状介绍道:“她是我们的表妹,国公府的安清函。”
昭蘅了然,声音清和:“或许在国公府见过,上个月我在公府为老公爷侍过疾。”
“啊!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见到太子表哥吓得差点说不出来话的宫女!”安清函忽然喊道:“我当时挤在了后面,隐约看到你……”
屋里的气氛一时间门有些尴尬。
安清岚扯了把安清函的袖子,忍不住剜了她一眼。安清函意识到失言,下意识捂上了嘴。
昭蘅脸上挂着浅浅的笑,不卑不亢,温声款款:“让你见笑了,第一次见到殿下确实险些失礼。”
昭蘅的声音本来就软软甜甜,她温声细语的时候,声音更是让人如沐春风。
李南栖巴巴地看着她,两只眼睛更亮了,小声说:“你也害怕大哥哥吗?”
昭蘅抿唇笑道:“不是怕,殿下巍峨如高山,令人生畏。”
李南栖像找到知己一般,拉着三公主的手道:“我就说大哥哥可怕吧,昭训也怕他呢。”
与此同时,屋子里的其他的人都捕获到了一个重要的讯息——昭蘅以前竟然只是宫女。
谢亭欢心里酸得直冒水,怎么她运气这么好,一介宫女竟然能得到太子的青睐,一飞冲天做了昭训。
虽然只是个昭训,但那人可是太子啊,正己肃身二十几年,纤尘不染如谪仙的太子啊。
他是无数高门贵女的深闺梦中人,不求名分也愿常伴他左右。
她望着昭蘅的身影,轻轻咬唇,脸色有点不太好。
————
三公主没有在长秋殿久待,露了面,互相认了个脸熟便都牵着李南栖离开了。其他几位公主也纷纷跟着离开。
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
昭蘅刚起身,宫人拿着纸笔和书进来,道:“昭训,殿下差人送了东西来。”
昭蘅看到托盘里的东西,是很多文房四宝,和几册书。她转眸灿笑,抚着细腻的纸张,道:“好生放着吧。”
林嬷嬷瞧着她轻笑的模样,心中诧异,昨日看到那么多金银玉器,不见她脸上挂着如此笑意,反倒是几册书、几刀纸,让她笑靥如花。
昭蘅拿着书回房,在桌案上摊开,让林嬷嬷一个字一个字教她认。会认了之后,裁纸、磨墨,一笔一画认真地写着。
三公主带着李南栖回去之后,径直前往长明宫给皇后请安。
三公主一五一十地说了之后,又道:“她以前是东宫的宫女,上个月还去国公府给阿翁侍疾了,清岚她们认出她来了。”
皇后合卷,支颌凝视着三公主,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三公主看了她一眼,又说:“她规矩礼节都很周全,就是穿得过分素净。”
李南栖大大的眼睛闪着光,补充道:“她很漂亮的!”
三公主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李南栖的脑门:“没说她不漂亮!就属你没出息,看着人家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皇后闻言轻笑,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咱们南栖这么爱美,以后长大了肯定也是个大美人。”
李南栖转眸着皇后,对她的话满意极了,想了想,她又问:“母后,我以后可以去找她玩儿吗?”
“南栖很喜欢她吗?”皇后双目温润地看着她,眼中含着一丝丝柔和的笑意。
李南栖说:“皇姐说跟好看的人一起玩儿长大后就会生得更好看。”
皇后转眸看向三公主。
三公主窘迫,小声嘀咕:“母后别听她胡说,我没……”
李南栖不给她狡辩的机会:“你悄悄去找小郑翰林的那天说的!”
三公主耳垂绯红,紧张的心怦怦直跳,一把捂着李南栖的嘴,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闭嘴!”
皇后抬起手,她只需一个眼神的示意,三公主就放开了李南栖,她扭过身子一把钻进皇后怀里冲三公主扮鬼脸。气得三公主直瞪眼。
皇后对李南栖道:“功课做完了才可以去。”
李南栖茫然抬眼望过去,有些失落:“我又不考状元,为什么老让我学功课!”
皇后看着她笑,李南栖知道母后的话向来说一不二,没有反驳的余地,放弃了讨价还价的想法。
谈妥之后,李南栖哒哒哒跑回寝殿练字去了。
三公主的秘事被李南栖抖了出来,脖颈还泛着红,说话也没底气:“母后……我、我也先退下了。”
“去吧。”皇后拿起书案上的卷轴:“得空了去看看你父皇,昨天他还在说好久不见你。”
三公主急忙称“是”,埋首溜得飞快。
皇后看着三公主提裙跑逃离的背影,有一瞬间门的恍惚。
她双颊飞霞,姿态赧然,含羞带怯的模样,让皇后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
陛下第一次到安氏那日正是春浓时,她正在抄手游廊外的忍冬花藤下。
他打游廊走过,朝她笑了下。
她第一次见那么俊俏的少年,羞得提裙便跑,走到月门外,又强摁下心中的激动,回眸偷觑他的风姿。
为了掩饰失态,她挽着忍冬花,在看花,亦在看他。
日月窗间门过马,和陛下相知相守已是二十余年。
她唇角浮起笑意,抬手抚了抚鬓边华发,吩咐宫人:“去告诉陛下,园里的海棠开了,我邀他去赏花。”
午睡后,昭蘅去承明殿找李文简。
明天是奶奶的二七,可是她还没有准备香蜡纸钱,想问李文简能不能让飞羽或者别的谁给她准备一些。
飞羽在殿前,看到昭蘅,他犹豫了片刻,说:“殿下正在议事,昭训到东暖阁稍候片刻。”
上次殿下便让她到东暖阁等他,现在她是昭训,应该没什么问题吧。飞羽看着她的背影,如是想到。
昭蘅径直去往东暖阁,推门而入。
她没想到屋里有人。
屋里的纱帘都拉了下来,隔开日光的屋里有些昏暗。李文简惊讶的神情让她看得分明。
李文简纵有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的本事,也做不到更衣时被人突然闯入而面不改色。
昭蘅定定的站着,渐渐的,连手指都似失了力气。
现在她应该退出去。
望着李文简背光的躯体轮廓,她想。
脚上像是浇筑了千钧重的泥,挪不动。
“看够了吗?”
就在她动了一下身子的时候,耳边突然听到他冷冷地问了一句。
她垂眸不敢抬头,低声道:“够了!”
不对,又摇头:“不是……”
李文简拿起搭在椅背上的长袍,披在身上,盖住朦胧的轮廓:“出去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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