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的是万兽园的一个太监,他手里提着只鸟笼,正是一个多月前宁宛致带进宫的那只红毛鹦哥。他道:“主子,这鸟已经训好了。”
说完,他低头逗弄了几下,它在笼子里踱步片刻,不耐烦地喊了声:“昭训主儿吉祥。”
昭蘅轻笑。
小太监又道:“这家伙脾气不好,心情好时才会多说几句,心情不好半晌也不开口,主子多担待些。”
自然不能跟只鸟儿计较,昭蘅点头,让人赏了他。
鹦哥这会儿心情不错,站在笼子里神气地踱来踱去,连着叫了好多声“吉祥如意”,逗得林嬷嬷弯腰大笑,眼泪都快笑出来。
昭蘅逗累了,把鸟笼挂在窗下,等明天再送去给宁宛致。想到宁宛致和李南栖开心得跳起来的样子,她唇角弯了弯,勾出道笑意。
“主子什么时候睡?帐子已经熏好了。”林嬷嬷问道。
她一说,昭蘅还真有了几分睡意。想起李文简离开前说的话,她犹豫了下,要不要等他回来吃宵夜?
他没有说一定会回来,更没有说几时回来,再抬头看了看廊外的天,哑雷轰隆隆从天边滚滚而来。
——已经下雨了。
殿下回来应该也不会冒雨过来。
她打了个哈欠,想道,宵夜在哪里吃不是吃。
于是,慢腾腾地爬上床,扯过凉被盖在肚子上睡下了。
*
浓稠的夜色里,李文简站在她的床边,借着闪电的光芒看她的睡姿,眉头渐渐拧了起来。
竟然真的不等吗?
耳畔传来昭蘅轻柔的呼吸,李文简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不仅不高兴,还一肚子莫名的躁郁。
平常不是挺能熬?写字到午夜也不嫌累嫌困,今日倒破天荒睡得这么早。
李文简脸色铁青,忽的生气了。
他走到床边,拉开压得严严实实的撒珠银线海棠花蚊帐,摸到她的颈后,重重地在穴道上按下。睡梦中的昭蘅痛得皱了下眉,而后眉心舒展开来,慢慢进入沉沉梦乡。
李文简目光落到她的脸上。
都三个多月了,晚上做梦还是哭,唇上沾了眼泪,粉润殷红。未干的泪痕凝结在纤长浓密的眼睫上,李文简将=忽然想起她垂首写字时,眼睫如扑闪的蝶。
耳朵上的玛瑙坠子摘了下来,耳垂上的耳洞微微泛红。
带着些许个人私怨,他捏着她的耳垂重重捻了一下,浑圆的耳垂意外的柔软,手感极好。
心上那股无名的火气渐渐被抚平。
李文简嗤笑了一声,跟她生什么气?
他站起身,听到帐内有蚊子嗡鸣,辨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巴掌拍死,然后掖紧蚊帐,确保没什么东西能飞进去,才合上房门走出。
风吹绡动,如坠云浮海。
帐中人温柔而眠。
李文简的脚步惊醒睡梦中的鹦哥,它睡眼惺忪地起来,慢悠悠地踱到食盒面前,长喙在里面啄了片刻,发现没有吃的,对着李文简的身影喊道:“昭训主儿吉祥,昭训主儿吉祥。”
李文简闻声看过去,发现廊下的小东西,鼻腔哼鸣:“昭蘅坏东西。”
鹦哥倔强:“昭训主儿吉祥。”
发现他渐行渐远,根本没有理它的意思,气恼地用头撞了几下鸟笼,讨好似的跟着喊:“昭蘅坏东西!昭蘅坏东西!”
李文简走远了,没听见。
次日昭蘅在雷声中醒来,她抬头望了一眼窗外的雨幕,拉过被子快乐地盖在头上。
下大雨不用去习艺馆!
她每天早上被林嬷嬷催着起床,早已忘了一觉睡到天光大白是什么滋味。
不过是片刻后,昭蘅还是爬了起来。
习惯了早起,再要贪睡也挺难。她起来穿好衣裳,拨开帐子走出去,一眼就看到鹦哥没什么精神地趴在笼里,两只眼睛无力转着,然后白了昭蘅一眼。
“糟了,睡过头,忘了给你喂食。”
万兽园昨天把鸟食一并送过来搁在窗台下,昭蘅用汤匙舀了两勺从缝隙里倒入食盒内,柔声说:“小乖饿了吧,快吃。”
鹦哥这才打起精神,走到食盒旁,低头啄食。
昭蘅隔着鸟笼又摸了摸鹦哥的背羽:“是不是饿极了?”
鹦哥吃饱了,不满昭蘅的抚触,拍拍翅膀,跳到站棍上,朝她翻了个白眼:“昭蘅坏东西,昭蘅坏东西!”
昭蘅愕然,反唇骂回去:“你才是坏东西。”
“昭蘅坏东西,昭蘅坏东西!”它在跳棍上蹦个不停。
昭蘅气得双颊微鼓,戳了戳他的背:“没良心的坏东西。”
昭蘅望着活蹦乱跳的鸟,心里突然产生一丝疑惑——是不是有人来过?教它这么说的?
若是没有人教,它怎么知道昭蘅两个字?还会骂人?
外面有脚步声传来,还有安嫔说话的声音。她赶忙撇下趾高气扬的小乖,转身出去相迎。安嫔带了两个宫女过来的,七公主和六皇子没跟在她身边。
“趁着今天下雨,想着你应当在宫里,希望没有打搅到你。”安嫔手里拿了一把竹丝,正是来找昭蘅教她扎竹丝灯。
昭蘅温声道:“不打搅的,反正下雨我在殿内也无事,您过来也好,免得我一个人待得无聊。”
安嫔点点头:“我刚进宫的时候,不认识几个人,每天日子可难熬了。”昭蘅偏过头看向安嫔,比起皇上另外几个妃子,她太年轻了,还不到三十岁。她美比不过梅妃,雍容华贵不及皇后,但眉宇间有几分他人没有的坚韧。
或许这便是多年贫苦生活赋予她不同的气质。
*
与此同时,紫宸宫中,皇帝正在御案前批阅公文。
公文经由中书省审理,再交由太子朱批,最后才呈送到他的面前。凝聚了中书省和太子智慧的公文,他已经没有再看的必要。
太子的朱批很慎重,这几年交上几乎都只是走个过场,很多时候他仅是看了一眼便同意政令的颁布。
尽管如此,太子批阅后的公文还是尽数送到他面前。
不是因为信不过年轻的太子,而是看着累牍公文,他似乎能看到这个欣欣向荣的王朝蓬勃的生机。
皇帝喉咙间忽然浮起一丝痒意,他拿起案上的丝帕抵在唇边轻咳。
殿内很安静,皇后手上墨条“当”一声掉在地上,墨汁溅出来洒了她一身。
咳完,他瞥了眼帕子,不自觉地捏紧,将那一抹鲜红揉进掌心,又看了一眼皇后,见她怔怔地站在灯下,浑身都在瑟瑟地发抖。
“阿毓。”
“嗯,我在。”
皇帝压低声音问:“吓到你了吗?”
“没有,我手抖了。”皇后避开他的目光,尽力稳住自己的声音,对皇帝道:“我去给你端杯茶来。”
皇帝朝她挤出一抹笑意,这会儿喉咙真的有些干痒、黏腻:“不要茶,我想喝一杯白水。”
皇后转身走出大殿,阿沅见她脸色煞白,忙上来扶住她道:“娘娘怎么了?”
皇后摁住自己的胸口,身子止不住地发抖,她反握住阿沅的手:“去传徐太医、王太医。”
阿沅也是皇后跟前的老人了,徐太医和王太医是专管帝后的太医,她听了皇后的话,不由神色一肃:“是,奴婢这就去。”
“琅儿。”皇后撒开阿沅的手腕:“还有琅儿,让他也过来。”
阿沅从来没有见过皇后如此慌乱,心里也害怕起来,忙安抚她道:“娘娘不要急,奴婢这就去。”
皇后看着阿沅的背影,呼吸逐渐变得急促起来。
当初徐太医和王太医压制住皇帝体内的毒素时曾说过,那毒不可能驱除干净,只能尽力压制。若是再度复发,可能就回天乏术了。
*
——轰隆。
黑云涌动的天边,震过一道惊雷。
噼里啪啦,窗外的雨又大了起来,如注的雨水从皇宫的飞檐斗拱倾泻而下,顺着砸到玉阶前。
风刮得两扇半支的窗户嘎吱嘎吱作响。
昭蘅听到这声音,吓了一跳,在落笔时,笔的重心歪了,在纸上留下一道印记。
望着那不断摇晃的窗,她总有些心神不宁,干脆放下了手里的纸笔,走到窗边来,将两扇窗拉回来关上。
窗户关上了,雷声却好似还在屋顶盘旋。她叹了一口气,瞥了眼对面案上放着的沙漏。
已经快子时了。
李文简还没回来。
她走到门前,透过厚厚的雨幕看出去,路旁的宫灯都模糊不清。
夜色在雨雾里,变得更加浓稠。
轰鸣雷声,便在头顶滚动。
昭蘅手扶着门框,正犹豫着要不要让牧归去紫宸殿接他,雨幕那头便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昏暗中风灯的光芒也逐渐清晰。
李文简走在雨幕中,伞边沿滑落的雨水,被风吹到背上,握着伞柄的手,隐隐发凉。到了阶前,廊檐下两盏灯笼高高挂着,等再走近写,才看清门旁站着一道身影,是昭蘅。
“你在等我?”
昭蘅挽了挽耳边的头发。
“殿下没说不回来用膳,我在等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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