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太暗了,盛檀只看到厚重的窗帘颤动,大片影子把陆尽燃的五官表情都淹过去,他没有再出声,连浑浊的呼吸也极力忍着,颀长轮廓跟昏黑的空间融为一体,成了一道模糊的虚像,眨眼就会消失。
盛檀垂在腿边的手重重攥成拳。
自己躁乱的心跳听不见了,被手铐和栏杆摩擦碰撞出的刺耳金属声覆盖,砰砰砰枪一样打在她胸口。
走……
出去,什么都别想,别留下!至少先离开这套房子!
她错了,她根本就救不了他,是她天真愚蠢,以为自己是猎人,驯化利用了本性纯良的小狗,实际她绳索里套住的,从始至终都是藏起尖牙利爪的恶兽。
她没办法把陆尽燃拽出深渊,陆尽燃就是深渊本身。
冷静,不要失态,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完了,最伤人的话已经出口,他放行了,还不走等什么呢……他是病着,他会叫人过来的,不用她操心!
盛檀脑中不断响着警告,在受到的刺激下机械挪动双腿,没有看窗边的陆尽燃,直接往外走,她脚步越来越快,迈出卧室门,穿过客厅,打开门锁,缺氧似的扑进走廊里,随着大门在身后关上,她回到平和世界。
普通的安静的,冷静的孤独的世界。
盛檀不能停,怕自己会鬼迷心窍返身回去,她径直去按电梯,抱着手臂靠进冰凉轿厢的一角,紧紧闭眼缓了几秒,又故作镇定地挺直脊背,手伸进包里摸索,找到侧袋里很久不碰的烟,抽出一支用力咬住。
电梯门打开,接近傍晚,外面天色渐暗,她走出单元门,在寒凛空气里把烟点燃,一口就呛得咳嗽。
盛檀想一口气冲出这片范围,但腿太酸,跑不动,她走到小区路边的长椅上坐下,细长手指捏着烟,弯下腰。
……可是他在高烧。
昨天冰湖里泡了那么长时间,连着几天受伤和情绪激烈,身体再好也熬不住了,不是一场能随便挺过去的小病。
他会打开手铐找人过来……
他不可能就自己那么忍着。
盛檀以为她出来以后就能理智,继续无视冷漠,但有些东西偏偏克制不了,越压抑越泛滥,堵得肺腑闷疼。
那房子太冷清了,摆设都没变过,没半点活气,不可能有药,以前的没扔也早就过期了,找人送需要时间,还是给他买药拿回去,再走……
盛檀俯着身,在距离单元门十几米外的长椅上凝固着,回忆最近的药店,意识跟外界隔绝,有道中年女声小心翼翼叫了她几次,她才听到。
“檀檀?你没事吧?”
盛檀认出是谁的声音,忽然睁开眼,锐利看向面前正俯下身跟她说话的蒋曼:“……你怎么在这儿?”
她脸色素白,厌恶防备地蹙眉:“我跟你没话可说,檀檀也不是你叫的。”
蒋曼知道自己身份太尴尬,局促地往后退了半步,低声解释:“盛小姐,你别生气,我没有恶意,我在
这附近转了快一个小时了,是碰巧看见你出来,不是故意跟着你的,我也挣扎了半天才敢来和你搭话,主要是过去的事,我一直没机会跟你道歉……()”
她露出一抹哀色:“自从在病房里跟你见面那天开始,给你带来了很多伤害,但我对你发誓,当初你妈妈病重的事,我是真的不知情,你父亲告诉我他是丧……丧偶的,我绝对没有知三当三,唆使他做什么,那时候我也没跟他有任何实际的发展,是到后来……后来才——?()『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别说了!”无论妈妈还是儿子的字眼儿,盛檀都听不得,“你用不着跟我解释,我不想看见你这张脸,离我远点。”
蒋曼抿了抿嘴唇,骨子里怵她,又躲了半步。
她抓紧手里的包,风采犹存的脸上更黯然:“盛小姐,我可以滚,明天我就要带儿子出国了,以后也不会出现打扰你,今天能碰上,是巧合也是缘分,我想有些话不说,可能再也没机会。”
盛檀以为她要谈盛君和,眸色犀利:“你——”
“跟陆尽燃有关的事,你就一点都不想知道吗?”蒋曼欲言又止,终于鼓起勇气打断盛檀,“他和我的关系你也没兴趣?在南湖湾那天晚上你就跟他分手了,这些天很不好过吧,他的性格……你应该也真正见识到了,我其实很怕他撑不过去。”
盛檀神经被一句一句刺着,本能抵触的烦躁更重,起身就走,不想听她多说。
蒋曼不敢跟她对峙争执,好在盛檀速度不快,她咬牙追上:“我今天之所以在这儿,就是想走之前看他一眼,确定他没事,他不在你剧组,不在你家,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这里,但也只是知道他住过,不清楚具体楼号,才乱转,直到看见你。”
她憋了很久的话脱口而出:“我……跟陆尽燃没有血缘关系,我是陆家雇的保姆,从陆尽燃四岁那年开始专职负责照顾他生活,你第一次见他是什么感觉?我只觉得可怕,当时吓得差点逃走。”
盛檀脚步猛一顿。
蒋曼吸了吸气,皱着眉低声说:“……他眼神根本不是一个孩子,你是导演,肯定看过欧美很多出名的惊悚片,里面那种华丽漂亮,但没有情绪,冰冷阴森的小少爷,随时会拿起刀杀人的,他简直有过之无不及。”
“我缺钱,害怕也不得不留下,哪敢和他接触,做好一日三餐就躲着,他也什么都不需要我,总一个人坐在房间里,不开灯不拉窗帘,一坐就一天,”她心有余悸,“那么小的孩子,我儿子还天天要抱要哄,他一句话都不说,眼珠黑漆漆的,特别恐怖。”
盛檀迎着风,指甲往手心里深陷。
蒋曼叹了口气:“因为我太怕了,跟他没有交流,陆家反而对我很满意,我才知道,他们要的就是这样的保姆,以前有过一些胆大心软的,都很快被辞退了,他们不允许陆尽燃得到温情,他……小小一团,身上都是暗伤,像个摆在仓库里的木偶。”
“时间长了,我知道他不会伤人,才渐渐了解,”她深呼吸,“陆家溺爱长子,也就是他哥哥,他哥一出生
() 就万千宠爱,父母还给他哥保证过,这辈子就他哥一个宝贝,不会再要,谁知道他哥七八岁那年查出血液病,配不上型,父母为了救儿子,才又怀了第一个。”
蒋曼眼睛被风吹得干涩:“怀上了,等生下来就能用他的脐带血,他被孕育的全部目的就是这个,整个孕期,他妈都在为大儿子操心,他哥得知妈妈怀孕,以为自己要被替代了,反应激烈,极度抵触,他妈心疼难受,孕期重度抑郁,估计也影响了肚子里的他。”
“可惜他哥病情发展太快,等不及他出生,也恰巧遇到了合适配型,做完手术保住了命,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蒋曼摇头,“代表还没出生的他,彻底失去价值了。”
盛檀穿着大衣,仍然感觉寒风透进了骨缝。
“他妈一点也不留恋,想引产,那时候他七个月,太大了,风险高,才不得不生下来,孕晚期想照顾大儿子的心被迫压制,还要承受怀孕分娩的痛苦,他妈的急躁厌恨可想而知都给了他,”蒋曼抹了抹眼睛,“他哥就更变本加厉了,因为劫后余生,性格更敏感善妒,怕地位被威胁,哭闹要求父母把这个小儿子扔出去。”
她苦笑:“活生生的人,怎么扔,我猜他妈为了哄宝贝长子开心,肯定试图掐死过他,他命大才侥幸活下来,然后被父母丢给保姆,随便养养,夭折更好,反正他——只不过是一个没用上的失败工具,没有期待,没有感情,还害得哥哥忌惮,妈妈抑郁。”
盛檀的脚好像冻住了,她没法站下去,轻微晃了晃,按住长椅扶手,低着头再次坐下,战栗的心被“工具”两个字上了更大的刑。
蒋曼轻声说:“从生下来起,除了医生护士,他就没怎么被抱过,哭到嗓子破了也不会有人心疼,巴不得他活不下去,一了百了,我不知道他怎么长大的,因为陆家的要求,保姆都不许擅自碰他,他就成了一个……不被触摸,不被拥抱,没人哄过,没人回应的小孩儿。”
“他能长成今天这样,已经是奇迹了,是不是?他不说话,阴郁极端,有什么错呢,他能活着就很不容易,他从没伤害过谁,他还帮了我,救过我儿子的命,”蒋曼嘴唇发白,“我给他做了很多年保姆,就是他帮我的那次,被陆家发现,辞退了我。”
她流出眼泪:“我偷偷去看过他,后来知道,他有你了,你把他带回了家,他眼睛里全是你,他所有注意力,没人教过引导过的爱,可能不够正确,但都是毫无保留给你的。”
盛檀掀起大衣后面的帽子,盖在头上,帽檐扯低,挡住湿透的眼睛,恍惚想着,陆尽燃也经常这样,遮起眼,不让她看到。
蒋曼坐在长椅另一边,跟盛檀保持距离,看着她:“这么重这么歪的感情,负担很大吧,他应该尽过最大的努力了,你看到的,接收到的,已经是他克制约束过的,我以为经过这段时间,你会动心,喜欢上他,把假的变成真的,他还有活路,现在看,没希望了。”
她遗憾地说:“可能他就是这样的命,拼尽全力也注定一场空,我能做的,也只是把知道的
这些事告诉你。”
“盛小姐,当时我跟盛君和恋爱,不懂内情,是陆尽燃主动找上我,作为我儿子回到你身边,我问过他,他说之所以骗你,除了想让你主动亲近他之外,更为了让你能通过他的存在,成功报复盛君和,不要自伤,还有……”她顿了一下,还是坦承,“你拍电影的那四千万,不是你妈妈的遗产,其实是他给你的。”
盛檀僵愣住,慢慢扭过头,荒唐地直视她:“……你说什么?”
蒋曼别开脸:“你妈妈的确给你留了钱,但她大部分资产都用来扶持盛君和了,加上生病,最后存了大概五百万给你,也被盛君和私下用掉了。”
她既然说了,就全倒出来,不再隐瞒:“陆尽燃来的时候,就是用钱做筹码,不然你以为盛君和会那么讨好他?陆尽燃给你准备你需要的四千万,额外也给了盛君和封口费,盛君和以为这个儿子是为了促成我的婚姻,才大手笔来买继姐的接受,顺便让他也装一回好父亲,还有得赚,他没理由拒绝。”
盛檀胸前剧烈起伏,唇开合了几次,仍然难以接受:“他一个大学生,哪来那么多钱!”
蒋曼说:“我也不清楚,但我知道他有多厉害,陆家也很可笑,宝贝长子资质平庸,被无视欺压的小儿子是求都求不来的天才,他也才一十一岁,拼命为你筹谋,盛小姐,他病得太久了,除了你,他没药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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