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已尽。睁开眼,头顶的黄色床帐像一块琥珀色的糖,侧身向床外看去,一层层厚重的明黄色帷幔将这里隔得很暖,却也如牢笼,将她困顿在其中。
四下里依旧很静。挽月记起昨夜,玄烨吩咐过将她软禁在这里,便独自走了。没一会儿,那些太监便都进来,麻利悄然地把桌案上的奏折、书册一搬而空。仿佛生怕晚了一瞬,就又要让她瞧出什么旁的端倪。
她坐起身,暖阁内光线朦胧,恍惚间,仿佛大梦一场,已过千年。
“您醒了?”
帷幔被掀开一角,声音很熟悉。
是玉屏。
见到这个人,她一点都不惊讶。
从在南苑的时候,这个宫女就跟着自己;等到了储绣宫,还是她。挽月从未停止怀疑过,玉屏是那个人安插在自己身边的,所以从来不会在她面前提起什么,聊一句家常或是心里话。人也很本分,自己不问,她也从来不多话。
在这光景下,见到一个熟识的人,竟然也生出一分亲切感。她自嘲地勾起一抹笑。
玉屏见她抱膝坐在床沿上,看起来神情并不沮丧,也不哀求,更不恐惧。相反,就像往日在储秀宫中晨起时一样,如云的乌发披散在身后,轻轻歪靠在床架上,一副慵懒的样子。
只是眼下,少女不似那时慵懒,更多是平静。
她有些害怕起来。
原先,她是在西六宫的寿康宫里,伺候那些太妃的。一个个年纪明明不大的女人,在丈夫逝去后,身边又没有子女,便只能在这深宫中一天天地捱日子,像极了深秋中的花儿,还没盛放便要枯萎了。
她们的眼睛或癫狂、或幽怨,也有人一双眸子平静如水的。而往往最后一种人,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宫人发现,她们在自己的寝宫里无声无息地了结了性命。
昨天半夜,乾清宫的大太监顾问行来到储秀宫,亲自找她过去。她知道,挽月姑娘是到乾清宫当女官的。可没想到皇上对她如此宠爱,竟然会给女官也配一名伺候的宫女。能去伺候过的人跟前当差,还是在乾清宫,她当然乐意。
等到了这儿,她才发现完全不是自己所想那般。
皇上将挽月姑娘安置在西暖阁,这已经不单单是有违祖制。且皇上并没有在夜间过来。顾问行只是同她说,让她好生服侍,千万不能出一丁点差池。要是少一根头发,也要拿她是问。
玉屏明白过来,这位高贵美丽的姑娘,如今已经成了笼中金雀。还是惹了皇上不高兴的那种,又或许是她自己不愿意,怕她闹出什么,才让人看着她。
不过这些都不是她一个做奴婢的该揣测之事。深宫里,各式各样的关系见多了,更听多了,毫不稀奇。
她福下身子,像往常一样给挽月行礼,然后起身,给她拿来衣服。
挽月仰起脸,“现在什么时辰?”
“小姐,现在是巳时。”
“嗯。我饿了。”
玉屏微微诧异,还以为她会一言不发就这样坐着。转念又想,这位小姐自打她认识以来便是如此,不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都是该吃吃、该睡睡,从来不会亏待自己。
能有这样的定力,也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
穿上外身罩着的棉袍和坎肩,挽月便自己掀开帷幔,走到了厅里。桌案上的东西搬走了,旁边的瓷缸还在。她径直走过去,发现那小东西也还在向上伸着爪子。
她索性蹲下身子,伸进手去逗弄了一番,一边喃喃自语道:“小东西,这下我跟你一样,都成了瓮中的鳖了。你别以为他平日里待你很好,指不定过两日一个不高兴,便捉你用来炖汤呢。”
那乌龟极其灵性,仿佛听懂了一般,直接缩头进了龟壳里。
挽月觉得好生无趣。
她站起身,朝玉屏望望,轻叹了口气道:“你是皇上派来盯着我的人吧?劳驾帮我带句话给他。”
昨夜发生的事,除了乾清宫的奴才,全都三缄其口,外面一概不知。便是乾清宫的人,也都认为是皇上与新来的代诏女官发生了争执。皇上待她一向不一般,这会儿将她关在西暖阁,又什么都没说。各人便是看过去,眼光也都意味不明,只当是闹了别扭。
三福站在玄烨身边,一五一十地回禀道:“挽月姑娘巳时才起身,起来后便要了吃的喝的。吃完就开始玩乌龟;玩得无聊了,就挨着窗户根儿底下晒太阳;未时不到又睡着了。”
玄烨的手指微微蜷曲,眼神复杂又暗藏一分苦痛。“她可有说什么?”
“说……”三福迟疑了下。
玄烨深吸一口气,没耐心地训斥道:“讲!”
三福吓得一哆嗦,老老实实地转述道:“她让奴才转告您,说问您打算关她到什么时候?事到如今,要杀要剐要……”他到底还是心虚地抬头看了一眼皇上,硬着头皮继续道:“要睡都随您的便。”
“砰!”桌子上那方上好的麒麟腾云惠州砚被挥到地上,朝地的那一角摔了个粉碎。
她当他是什么人了?不分青红皂白杀人的暴君?还是荒淫无道的昏君?
这么久以来,他认为她是他的知己,哪怕是心怀叵测,刻意接近,也与他是旗鼓相当,彼此心意相通。可她现在竟然是这样想得他!叫他如何不愤怒?他看她是当真要将他们俩的关系破罐破摔到底。
他偏偏不要如她的意!
煎熬么?要熬一起熬!
“滚!”玄烨冲着三福吐出了这个字。三福却像得了特赦令一般,麻利儿地转身退了出去。就在快要离开时,又想起来什么,十分不情愿但又不得不重新进来,弓着身子低着头同皇上道:“挽月姑娘还有一句话要奴才转告。”
玄烨冷冷抬眸,眼中的阴沉足以盯死一个人。
三福忙道:“她说,那乌龟实在没趣儿,笨头笨脑的,还认生。她一过去,就缩头。她瞧着烦心,让奴才给您送过来。说要不然,她就给让御膳房炖了滋补,上路前也要好好享受一番。”
玄烨气笑,“想得挺长远!”
他见三福已经从门外将那瓷缸同四喜一起端了过来。缸中那小东西,本来果然缩着头,一察觉是他在身边,立马探出头和爪子,做放松的舒展状,还向上伸了伸。
他心底一软,心道:连乌龟都知道同他亲近,好歹惦记着喂养了一番。她是真的凉薄,一点不念情。不过也许此时在她心里,他也是一样自私凉薄的人。
大哥莫说二哥,两个都差不多。
玄烨苦笑,也是自嘲。勤懋殿不如西暖阁的朝向好,这会儿并没有斜阳照在地砖上。他忽然格外想念起西暖阁的下午。
其实何必点破那本账簿?她看到了又如何?当做不知道便好了。
脑海中刚一闪过这个念头,他就轻笑着摇了摇头。怎可能当做没看到?就像她也不想装了一样。
弦绷得太紧,只要一拨,迟早都会断裂。
“顾问行!”他垂下眼眸,触了触手中的书页,淡淡道:“朕记得太后娘娘那儿有只西洋白色卷毛哈巴狗儿,借来几天抱给她玩儿去。”
顾问行闻言微怔,却并不很讶异,应声道:“嗻。”
今日无风,暖阳照得人怪舒服的。顾问行出了乾清宫,一路往西,在心里道:真是一对儿小冤家!
迎面走过来纳兰容若,顾问行问好,“容大爷来了!”
“顾公公。”容若蹙眉,“怎么觉得今日宫里守备森严了许多?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顾问行俯首,“皇上在勤懋殿。”
答非所问,却也是答了。
自然是皇上下的令,顾问行不便说,那便只有皇上知道。
他朝顾问行的背影望了望,径自加快脚步向乾清宫走去。
一进乾清宫的院子,容若便觉更加不寻常。平日里虽然乾清宫的宫人也较旁的宫里守规矩,不多言语。但今日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感。
可巧碰见曹寅从耳房那边过来,“谏亭,宫里发生什么事儿了?我见御林军尤其是神武门的,比平时多了一倍。”
曹寅难得神色凝重,同他走近了些,低声道:“我也发现了,但皇上没同我说。我寻思,这事儿可能只有叶克苏知道,他昨儿来的乾清宫。估摸着,还不是小事,是大事!会不会和你们微服出巡遇刺的事情有关?”
容若站在院子当中凝眉深思。
曹寅又压低了声音,同他接着道:“还有一桩奇事,我一大早来,发现銮仪卫都往西南角进进出出。那儿是十三衙门的地儿,我拉着个熟人打听了。说是皇上让銮仪卫在查,貌似吴良辅犯了什么事儿,人跑了。现如今十三衙门里的各个掌司人人自危,都在用各路人脉为自己谋出路。内务府的人可得意了,尤其是赫世享,他运气可比你阿玛好得不止一星半点。”
容若从曹寅的这一番话中听出不少内容来,再结合自己先前知道的一些,深感恐怕远远不如表面看的那么简单。
“挽月呢?她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
曹寅诧异,“我不知道啊!一上午都没瞧见她。?()?『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说着,他拍了下容若的胳膊肘,“你就别缠着人家了!昨儿皇上带她去什刹海冰嬉,小碗子摔着了,我们家不是住附近么?皇上就带她上我家来了。唉,我心里清楚,开春儿我们一家就要搬走。我额娘是皇上的奶娘,他心里记挂,又碍于主仆的身份,也是借着这个事儿去瞧瞧她。额娘说,皇上待我们一家是真不薄。给了官儿做,给了肥差,还给了她诰命。我真舍不得离开京城。”
“摔着了?严重么?”
曹寅没好气道:“白跟你扯那么多!你就光惦记她了!人家有太医给看,还有里头那位,你就不必操心了。额娘昨儿看了,说没什么,给上了药。要真是摔得厉害,是一步都走不得的。她还能走能动,没伤筋骨就是淤青。”
容若摇摇头,心里道:还是不对。曹寅是个大咧的性子,他却是个敏感的。
“走!一道去勤懋殿。”
曹寅见他神色不善,心下也不由跟着担忧起来。
二人大步过去,殿内和往常一样,却也不大一样。少了个人。
曹寅和容若面面相觑,使了个眼色。
“奴才给皇上请安!”
“容若你来了。”玄烨头也不抬,仔细批阅。
容若道:“皇上您不是新近得了一位代诏女官吗?怎么案头的事儿还要您亲力亲为?莫不是挽月偷懒?我去说说她去!”
玄烨闻言,似乎心中早有预料似的,笔蘸了蘸墨,“昨日腿摔了,不便站着伺候笔墨。朕让她歇着去了。”
曹寅惊讶,“这么严重吗?额娘说不重啊!那奴才得赶紧瞧瞧她去!”
“不必去了,人在西暖阁。”玄烨顿了顿,停下了笔,抬眸同二人淡淡说道,“朕吩咐了让她静养,旁人不得打扰。”
容若的心往下沉了沉,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曹寅却不以为意,反倒满脸打趣的坏笑,趁皇上低头,同容若用两只大拇指,做了一个“相好”的手势,又冲皇上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容若却压根没有看在眼里:宫中明显戒备了;十三衙门被明着查、吴良辅潜逃;一进乾清宫便感觉气氛不对;挽月在西暖阁……这不就是软禁?
两个人闹别扭了?
可按曹寅的说法,昨儿还一道去冰嬉。可见是昨夜发生了一些不可名状的事。
他又抬眼看向玄烨,心道:显然他还并没有打算同我与曹寅说这事,难道是生怕走漏风声?
容若从勤懋殿出来,朝西暖阁的方向看了看。
按道理说,皇上在勤懋殿办公,西暖阁门口便不应当有侍卫和太监把守。就算是挽月在里头静养,只要宫女就够了。他更加坚定了自己方才内心的猜测。
“容若,你做什么?”曹寅并不傻,从殿内出来后,稍加思索,他便明白了皇上话里的意思。他一把抓住容若,低声道:“要变天了!你莫要忘了,你我效忠跟随的主子是谁?”
() 容若扭头,盯着曹寅拉住自己的手,面露难色,心里说不上来的难受:“真的要如此吗?”他与阿月也曾是一起赏雪、喝茶、打趣的挚友,他不是没有想过那么一天:他的阿玛明珠会和她的阿玛鳌拜敌对;而他也理应和她站在对面。可他从不愿意那样做,也不觉得应该那样做。
他轻轻拂去曹寅的手,大步改为小跑到了西暖阁门口,曹寅踯躅了一会儿,也跟了上去。
“容大爷!请止步!”廊下两个侍卫伸出手来拦截。
容若并没有硬闯的意思,只隔着窗户,同里头问道:“阿月,是我,容若!听说你病了。”
静默须臾,屋里传出了熟悉的女声,“容若大哥,昨儿我冰嬉,不小心摔伤了。皇上准我静养些时日,至于什么时候好,得看皇上‘舍不舍得’放我出去了。毕竟这天就要变了,临近年根儿,恐怕要下大雪呢!也不知我那上了年纪的阿玛,有没有准备过冬的棉衣;若无其他,让他在家里待着,哪儿都别去吧。”
容若面色严峻,捏紧了拳,心下悲怆,却一如既往温柔轻声道:“知道了。你莫要担心,好好养伤。外头冷,我也不想看你被冻着。待春来,定有冰雪融化的那天。”
春来?坐在屋里头的挽月轻轻抿了抿嘴,这“风雪”指不定多大呢,谁都不知道究竟能不能抵挡过去。
“挽月姑娘!”屋外传来顾问行的声音,门帘被打起,没见人进来,倒是先看到一只通体雪白的哈巴狗,摇头摆尾小跑了进来。先是在当中停住,直愣愣地望着她,一双眼睛乌溜溜会说话似的。
这倒有趣儿了!
挽月冲那小狗招了招手,“过来!”
那狗儿也不认生,脖子上被戴了一个摇铃,走起路来一响一响的。
“你叫什么名儿啊?”
顾问行心里松了一口气,“挽月姑娘,这是太后娘娘宫里的富贵儿,奴才抱来陪您解解闷儿吧。”
“有劳顾公公了。”挽月懒洋洋道,一边抱起那只小狗,喃喃道:“富贵儿?你是太后娘娘养得呀?我叫你小玄子好不好?”
顾问行在旁边听着,也不敢做声。他知道皇上同挽月关系微妙,现下两个人互相拿刀扎着,指不定哪天又和好了!
这男男女女的事儿,他这辈子都是体会不上了!可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纠纠缠缠、今儿说爱到天荒,明儿就恨到入骨……顾问行摇摇头,体会不到也挺好的,不用死去活来。
令他谢天谢地,西暖阁的这位并没有哭闹,也没有弄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就平平静静地度过着。
除了西暖阁,一切似乎都正常得很。皇上照常上朝,议政大臣依旧去南书房议政;议政完,皇上去勤懋殿阅奏折。
“她怎么样?”
顾问行:“还和昨儿一样。最近和富贵儿玩得高兴,每天爱不释手,还让玉屏去御膳房给弄了不少肉骨头来。那狗吃了肉,就跟她格外亲近了。”他没敢告诉皇上,挽月姑娘还给富贵儿改了个名字叫小玄子。
“这样也好。”玄烨的面上看不出什么悲喜冷热。
顾问行欲言又止,他想劝劝皇上,何必扛着?明明好几回深夜都走到了西暖阁门口,却总是徘徊在廊下不进去。有什么事儿不能敞开说?
冬阳懒懒,窗户框子上糊了一层冰。西暖阁的窗子上有雾影纱,将刺眼的日头滤得温和许多。屋顶上有鸟雀啾啾,跟有说不完的话似的。
辰时一刻,顾问行照例又来了。
“挽月姑娘。”他眼带笑意,见挽月正抱着富贵儿,随意在多宝阁前站着转着。对他到来,毫不在意似的,“顾公公啊,何事?”
“明儿就是冬至了,听说您以前是江南人,不一定习惯北边的风俗。这天得吃饺子,您想吃什么馅儿的,奴才吩咐御膳房去做。或者再给您添些江南的菜式。”
挽月弯了弯嘴角,逗弄了下怀中的小狗,“菜的,不要肉。”
“小玄子”的耳朵动了动。
“嗻。”他像想到了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叹了口气,退了出去。
一、二、三、四、五!挽月在心中默数,目送着顾问行从西暖阁离开,走到廊下。她淡淡笑了,心里道:顾公公是整个紫禁城真正从容不迫的人呢,天塌下来步子也有条不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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