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一下,满朝皆惊。
此“惊”,并非“惊讶”,因为早在胡靖自退,尤峥却迟迟得不到提拔时,众人便隐隐有了猜测。
故而更多的是猜测落实后的“震惊”。
因为相较平级的其他同僚,秦放鹤毕竟太年轻了。
满天下多少读书人,考到四五十岁还不曾中进士,可他呢?竟已抵达人臣之巅。
不算空前,或许也不会绝后,但史书上苍白的先贤记载和身边鲜活的传奇,带来的显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震撼。
一时间,羡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同盟欢欣鼓舞者有之,政敌胆战心惊者,亦有之。
但明面上,大家都尽可能地表达出善意。
尤峥也不例外。
他笑得甚至比柳文韬还斯文,活像看到儿L孙出息的和善长辈,不见半分勉强。
但人后,尤峥却一度丧魂落魄,满是银丝的头颅向后仰靠在江南山水的石雕大靠椅上,久久不语。
之前旨意未下,他心中一丝侥幸尚存,可如今……当真是万念俱灰。
像一只老旧的皮球突然被捅了个大窟窿,这么多年憋着的一口气,全都散了。
“父亲……”所有伺候的下人都被撵走,尤文桥亲自捧着参汤进来,“认了吧。”
那胡靖当初与秦放鹤当众闹得不好看,人尽皆知,如今不也低头,头一个狗颠儿L似的写了贺帖吗?
只这一步,就保全了胡家子孙的仕途:
秦放鹤非心胸狭隘之辈,哪怕日后不刻意提拔胡家人,但有胡靖低头在先,总不会故意刁难。
这就够了。
眼见尤峥一动不动,好似木雕泥塑,尤文桥不禁以袖拭泪,“父亲!好歹顾惜身子啊!”
难不成为了那个位子,真要闹什么“大义灭亲”“父子反目”?
况且木已成舟,纵然他们背水一战,成功的可能微乎其微。那秦放鹤相较胡靖,确实算得上心胸宽广,但不代表他不记仇!
认命,好歹能保住眼下的荣华富贵;不认命,可能满门都要遭殃。
尤峥的眼珠终于颤了颤,隐约找回一点活气。
他看了长子一眼,又慢吞吞转回眼珠,用力闭上眼睑,一声长叹,身体迅速干瘪下去,“咫尺之遥,咫尺之遥啊!”
苍天,何故负我!
尤峥颤巍巍伸出右手,往前用力抓了个空,两滴浊泪自眼角溢出。
前半生,他素来与人为善,处处忍让,哪怕步入仕途,也不曾树敌,甘心为人陪衬。好不容易等来一线生机,不惜背叛朋友……
他什么都抛弃了,什么都豁出去了,可到头来,依旧是一场空!
“早知如此,”尤峥睁开眼,一口长气几乎把整个胸腔都抽干了,“何必当初啊!”
如今胡靖倒台,可他又得到什么呢?名声坏了,朋友也没了,回首再看,岂非鬼迷心窍?
何
苦来哉?
“父亲!”尤文桥听出一丝不祥之意,直接跪倒在他膝前,哭求道,“父亲,覆水难收,何苦困于当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秦放鹤固然与父亲不亲近,却也未曾针锋相对,儿L子观他非恩怨不分之人,如今上位,未必不会顾念父亲的功劳……”
秦放鹤固然不是父亲一手推上去的,但胡靖倒台,不正是父亲的功劳吗?
那秦子归素有贤名,但凡顾及一点昔日前辈照拂、点拨之情,也不会太过为难。
况且如今纵然有千般不顺,万种不好,陛下不也还是顾念旧情,没有怪罪您吗?
您依旧是次辅啊!
见尤峥面色稍缓,尤文桥继续道:“之前父亲与胡阁老交好,儿L子不便言长辈之过,如今不吐不快。胡靖性情耿直不假,心胸狭隘也是真,之前虽有承诺,来日却未必会兑现,故而父亲种种举动,倒也不必懊恼。”
主要是二人年纪相差无几,本身就是直接竞争关系,什么“兄终弟及”那一套,成功的概率太低了!
做就做了,悔也无用,何必多想?
尤峥听罢,倒是有些欣慰,“起来吧。”
又说:“将那参汤拿来我喝些。”
他便是知道胡靖的承诺靠不住,所以才选择铤而走险!
只是啊,天公不作美,功亏一篑,徒叹奈何。
眼下非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之时,他倒也不是心存死志,只是人这一生,总要追求点什么吧?
统共就这点念想,可换来的却是孤注一掷后的镜花水月一场空,纵使圣人在世都要呕血了……
用过参汤后,尤峥好似恢复了一点元气,又亲自写了贺帖,命尤文桥挑选几样贺礼,“从我私库挑,你亲自送去伯爵府,不要假手他人,以示郑重。”
外头不知多少人等着看笑话,若他就此一蹶不振,那才是贻笑大方。
老夫只是棋差一招,且还没死呢!
尤文桥应下,果然精心选了八样体面贺礼,俱都用匹配的锦匣装好,红绸打装。又换了外出的大衣裳,马不停蹄往伯爵府去了。
奈何刚进伯爵府所在那条街,就见前方被围得水泄不通。
随从去打探过后才跑回来说:“大爷,伯爵府闭门谢客呢,一概贺礼都不要,前头已然是大门紧闭,进不得了。”
尤文桥一愣,旋即又觉得理所应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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