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顾忠听了这话,眉间隐现担忧,显然是害怕少年回答不慎,再激怒了顾凌洲。
卫瑾瑜坦然抬眸,清澈眸间盈满水泽,一片赤红:“他是叛将不假,可他也是大渊的子民,为国征战的将军。半年前校场比试,是他不顾性命,一人力战西狄使团,保全了大渊颜面,京南任职期间,是他重组京南大营,用废甲改造新甲,九死一生,将京南匪寨连根拔起,大朝会上,更是他拼死护君,挫败卫氏阴谋,保全了圣上与大渊国祚。”
“他可以有无数种死法,唯独不应该与三千无辜将士一起葬身青州。师父一生清正,难道真的忍心看着二千保家卫国视死如归的无辜将士沦为朝廷权力之争的牺牲品么?”
雪粒无声飘落,少年郎清朗语调响彻在苍茫夜色之中。
顾凌洲默了默,问:“那你想要本辅如何帮他?”
卫瑾瑜再度叩首下去,手指深深埋进满地雪色中,道:“弟子不敢奢求师父罔顾纲常律法,去救一个叛将,弟子只想请求师父,给他一个公平作战的机会,也给那二千将士一个活命的机会。”
“你所担心的,不过是粮草兵马事宜而已。”
半晌,顾凌洲再度开口。
“本辅答应你,在青州战事结束前,会尽量保证前线粮草供应。”
“其他事,便看他自己造化了。”
“只是眼下各方边境都在打仗,去岁收成又不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本辅也不敢保证,一定能让他们顿顿吃饱,若有万一,朝廷总要有取舍,你要有心理准备。”
卫瑾瑜知道,这已是顾凌洲能给出的最有力的承诺。
只是有了顾凌洲这句话,无论户部还是兵部,都至少不敢在明面上使绊子,刻意为难谢琅。
少年目中热泪滚滚落下,维持伏跪姿势,一字字道:“弟子替二千将士,叩谢师父大恩。”
语罢,竟恭恭敬敬磕了二个响头。
顾凌洲在心里叹口气,道:“起来吧。”
卫瑾瑜一怔。
顾凌洲似窥透了少年心事,道:“那二千将士,也是朝廷的将士,朝廷本就不该让他们饿着肚子打仗,至于其他人——为了旁人,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值得么?”
“顾忠。”
不等卫瑾瑜回答,顾凌洲再度开口。
顾忠上前听命。
顾凌洲吩咐:“扶他起来,去屋里喝盏热茶,等暖热身子了再让他回去。”
“本辅还不想落一个苛责弟子之名。”
“是。”
顾忠松口气,领命。
顾忠直接将卫瑾瑜扶到了顾府暖阁休息。
仆从很快奉来热茶,顾忠亲自递到卫瑾瑜手里,道:“公子先暖暖身子吧。”
卫瑾瑜朝他致谢:“有劳阿翁。”
顾忠笑道:“公子如今已是阁老弟子,不必与老朽这般客气。”
又道:“我看公子身上衣
裳有些湿了,不如将外袍脱下来,交给老朽去烘烤一下吧。”
卫瑾瑜垂眸,才发现袖袍上沾的雪因为遇暖融化,果然将袖袍洇湿了大片,袖口处还在滴答流着水渍,这么一看,的确有些狼狈。
少年伸手,将宽袖卷起一些,免得沾湿身下暖毯,道:“无妨,不敢劳烦阿翁,回去后我自行处理便可。”
顾忠将这一串动作看在眼里,点头,没再说什么。
只是等到进了书房侍奉顾凌洲,忍不住道了句:“阁老收的这位小弟子,可越看越不像一个世家子弟。”
顾凌洲看他一眼。
顾忠将方才的事讲了一遍。
“旁的公子回来顾府,都是心安理得接受老奴与仆从好意,这孩子,倒是生怕多承受了老奴好意一般。老奴看他宁愿让衣裳上的水渍流到袖口里,也不愿沾湿暖阁的暖毯,说实话,瞧得还有些难受呢。”
“不过,这孩子也是有些不同的,换成其他人,刚拜入师门不久,也没胆量跑到府中,当面求阁老答应那种事。”
顾忠絮絮说着,视线随即落到顾凌洲手中正握着的一根紫玉笔上,露出感慨万千之色:“当初这根紫玉笔损毁,阁老找了无数能工巧匠,都没能修复成功,没想到这孩子竟然做到了,还当做新岁礼物送给了阁老。那么多碎片,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需要多大的耐力,多灵巧的心思才能做到,实在教人无法想象。”
“老奴记得,当时阁老看到这根玉笔时,也露出了极意外之色,想来也没料到还有机会执此玉笔写字。”
顾凌洲看着手里那杆紫玉笔,神色复杂道:“你当他今夜过来求本辅,是在赌与本辅的师徒情分么,他是在赌本辅那所谓的‘清正’之名。”
这话分辨不出喜怒,顾忠不敢接。
只试探问:“阁老这是在生那孩子的气?”
顾凌洲摇头,神色越发复杂:“本辅还不至于与他一个毛头小子计较。”
“只是他有句话说得在理,无论如何,那二千将士不应成为权力之争的牺牲品。本辅只是有些担忧青州的局势。”
卫瑾瑜并未在顾府久留,喝完一盏热茶,感觉身子暖和了一些,没再打扰顾凌洲休息,直接与顾忠说了一声,自己离开了。
如顾凌洲猜测的那般,他今夜敢过来,并非在赌那一份并未维系多久的师徒之情,而是在赌顾凌洲的刚正之名。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激怒对方,被严厉训斥,甚至被驱逐出门的准备。
好在顾凌洲心中到底存着那一份清正,是这大渊朝堂里,唯一可能给谢琅最后一条活路的人。
他赌对了。
战报频传,不仅顾凌洲担忧青州局势,天盛帝亦是彻夜未眠。
太仪殿外罕见亮了二重宫灯,天盛帝负袖站在丹墀之上,望着西北方向,问侍立在身后的曹德海:“你说,青州沦陷的二城可能收回?”
这本不该是一个阉人应该回答的问题,然而此刻皇帝身边没有旁人。
曹德海便垂下眉眼,躬身答:“陛下要斋戒半月,为青州和青州百姓祈福,上苍一定会感受到陛下的仁德与诚心,保佑大渊,保佑陛下。”
宫灯映着纷飞雪色,也映着皇帝清癯复杂面孔。
世人与朝臣皆已习惯了皇帝的羸弱,却无人知道那清癯羸弱面孔下隐藏的野心与壮志。
天盛帝道:“是啊,上苍与祖宗都会保佑朕,保佑大渊。”
“只是放虎归山,朕心中,到底有些不安。”
曹德海一怔。
已经隐隐猜到这被纵掉的“虎”指何人,当下呵着腰,愈发恭谨,小心翼翼道:“奴才听闻,那霍烈在西狄亦有猛虎称号,两虎相斗,怕必有一伤。”
“再者,行军打仗不是儿戏,说到底离不开朝廷支持,猛虎虽然凶猛,拴虎的链子,还不是牢牢握在陛下手中么?”
天盛帝咀嚼着这话,竟缓缓笑出声。
“朕一向当你是个蠢笨的,没想到关键时刻,还有这等见识,往日倒是朕小瞧了你。”
“两虎相争……”
天盛帝念着这个词,道:“朕倒是迫不及待想要看看,这两虎相遇,究竟谁能咬死谁。”
“吩咐下去,在青州战事结束前,朕一日二餐都要斋戒茹素,好为将士们祈福,节省口粮。”
因为各方战事齐齐爆发,深夜传回紧急战报是常有的事,户部与兵部衙署灯火亦彻夜不息。
二部皆在筹备运往青州的粮草与兵甲。
寻常时候打仗皆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由于青州情况危急,且谢琅是以罪臣名义领兵出征,除了户部紧急调配的一批军粮先一步运往青州前线,剩下的物资都还处于滞后调集阶段。
兵部议事堂里,苏文卿坐于上首,听下面官员汇报准备运往前线的兵甲与其他作战物资数目。
听到帐篷数量时,苏文卿抬了下眼。
右侍郎张荣立刻起身质问:“帐篷数量分明定的五十,怎么变成了一百?”
一时堂内鸦雀无声。
那负责汇报数目的官员也吓得不敢吱声。
张荣环视一圈,冷笑道:“逆臣戴罪出征,户部只给了他们二日的口粮,兵部能给他们拿出五十帐篷,已是仁至义尽,多出的五十从何而来?!看来咱们兵部也出了与逆臣私通的内鬼啊,竟偷窃兵部资产,勾连逆贼。”
私通逆犯之罪何其大,左右官员皆露出惶恐战兢之色。
这时,最末一人起身道:“大人明鉴,此事与旁人无关,是下官在清点军用库时,发现了一批废弃不用的帐篷,觉得扔了可惜,便稍加修理,请王大人添加到了送往前线的物资里,绝非私盗兵部物资。”
“我当是谁,原来是孟主事啊。”
张荣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奚落了句,视线直勾勾落到孟尧面上,拔高声调:
“你好歹也是兵部主事,难道不明白,便是废弃帐篷,那也是兵部的资产,没有上峰批准,谁准你
擅自做主挪用兵部资产资助逆贼?!()”
张荣出了名的看不惯孟尧这个下属,自升任右侍郎,不止一次当众给孟尧难堪。
孟尧没有理会张荣,而是行至堂中,展袍跪落,目光迥然望向坐于高处的苏文卿,道:“尚书大人明鉴,下官绝无私通逆臣之心。下官生于青州,深知这个时节,青州最是苦寒,寻常帐篷根本无法抵御严寒,如果不供应充足数量的棉毡帐篷,士兵可能会活活冻死。二千将士,只有二十帐篷,如何御寒?说句不好听的,便是手脚挨挤站着也挤不下。大人出身宁州,亦是苦寒之地,想来应该明白下官的顾虑,下官恳请大人施恩,将那批帐篷发放给前线将士吧!?()_[()]?『来[]_看最新章节_完整章节』()”
“好一句‘施恩’!”
张荣先扬声接话:“你口中说着无与逆犯没有私通之心,却处处向着逆犯说话,还敢指摘大人的出身,以此威胁大人,到底是何居心。逆犯叛逃出京,目无君上,落此下场,那是逆犯咎由自取!谁若要同情逆犯,那便是逆犯同党,怎么,孟尧,你是想伙同逆犯一起造反么?”
“是啊。”
另一官员也站了起来,朝苏文卿道:“大人,孟尧以下犯上,私通逆犯,必须严惩!”
孟尧忽笑了声,目中露出弄出的失望与悲凉。
在张荣惊疑不定视线中,慢慢站了起来,道:“不用诸位大人费心惩戒下官了,下官会向吏部递上请罪书,自请去青州,抗击狄人。”
“下官只希望诸位不要忘了当初读圣贤书的初心,也不要忘了头上这顶乌纱帽,是为谁而戴。”
语罢,不再看众人,也不再看主位上的苏文卿,转身往议事堂外而去。
苏文卿皱了下眉。
张荣显然也没料到孟尧会作出这等举动,震惊之后,咬牙痛骂:“这个疯子!”
这时,忽有司吏急急进来,朝着上首禀:“大人,顾阁老有手谕到。”
众官员皆是一惊。
这个时辰,已经夤夜,顾凌洲堂堂次辅,怎会此时传手谕过来。
司吏道:“听闻阁老也往户部下达了手谕,要……”
“要如何?”
这回是苏文卿开口问。
司吏忙恭敬道:“要户部与兵部全力支持青州战事,不得拖沓延误。”
苏文卿目中露出明显意外。
其他官员亦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好一会儿,还是苏文卿如常接过手谕,眉眼压下一切意绪,微微一笑,与传话的司吏道:“去转告传信之人,本官一定会遵守阁老手谕。”
司吏应是退下。
一直等议事结束,众官员告退散去,苏文卿面上方露出几分平时鲜少露出的阴沉冰冷色。
张荣留了下来,站在一旁察言观色,道:“真是奇怪,顾阁老掌督查院,除了凤阁例行议事,鲜少直接插手六部事务,何况还是直接下达手谕的方式。也不知阁老这封手谕,缘由从何而起?莫非是担心青州失守,危及上京?”
() 苏文卿靠在椅背上,没有说话,然而心中已经有所猜测。()
他不由缓缓握紧了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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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已经过去了许多时日,他仍旧无法忘记,那日在督查院院内,顾凌洲当着一众锦衣卫的面,命人拿出那柄寒玉尺的情景。
为什么,玉尺上会刻着那个名字?
为什么,顾凌洲会收一个世家子弟还是卫氏嫡孙为徒?
重活一世,他最大的遗憾,就是上一世没能挽留住的那段师生之情,所以重生之后,他努力降低身段,去讨好对方,逢迎对方喜好。按照预定轨迹,顾凌洲分明应该已经提前为他锻了玉尺,收他为徒才对,为什么他做的比上一世还要尽心还要多,得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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