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宁澹准时睁开双眼。
撩开床侧的幔帐,宁澹的眼睛和他干净利落的动作一样清醒,就好像他在睁眼前已经醒了好一会儿了。
窗外的天幕仍是沉黑,寒风阵阵呜嚎,从院墙上、屋瓦上掠过时,声音高低各有不同。
飘进来的雾气很刺骨,今天又会是一个冷透了的天。
门内的灯烛亮了,门外的人也跟着忙碌起来。
羊丰鸿送进来用炉子暖过的衣物,身后跟着服侍洗漱的小厮。
宁澹曾听一个九十高龄的人感叹过,每天早上睁开眼时就是最幸福的瞬间,因为他又能多活一天。
那句话宁澹听的时候并未触动,但不知为何从此刻在了他心中。
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总会想,他感受到了什么吗?
庆幸?没有。烦躁?没有。难过?没有。
似乎只是平静。
只要睁开眼就能感到高兴,这种事像是永远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八岁时宁澹确认了自己最擅长的事就是执剑。
他同侍卫比试,后来同禁军比试,直到无论面对什么年纪、什么体格的敌人,他都不会再战败,自那一天起,他才真正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他对于自己总是格外的苛刻和清醒。
从小到大,宁澹听过无数的夸赞。他身边从来不乏害怕他的人,也不乏恭维他的人,溢美之词总是环绕在他的周围,说他是武学天才,是苍天赐予大偃的一柄神剑化身为人,仅仅十五岁他便由皇帝授命统领一支飞火军,权限甚至高过宫内禁军。
但他知道不是。
他不是天才,他只是依靠剑而活,只有赢和不断的赢能带给他意义。
曾有许多人对他表达过感谢,感谢他的救命之恩,感谢他的保护,他听得很漠然,因为对他来说,那只是一次胜利。
所以他坦诚地告诉他们,不是我而是陛下救了你,是他的命令。于是他们转而开始赞美他的忠诚,浮着满脸恭敬的笑,嘴唇张合喋喋不休,宁澹便不再开口。
他心想为什么不懂呢。
是陛下要救你,所以我的剑会保护你。如果陛下要杀了你,我的剑刃也会立即割断你的颈项。
母亲发现这一切之后问他,若是有一天陛下不再对你下令呢?
那就听您的。他当时回答着。
母亲的眼睛里很失望。
但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答案错在哪里。
母亲和陛下都盼着他改变,他开始学着模仿。
模仿陛下的思维,借此猜测他们究竟想要他做什么。
但这样还远远不够,陛下说。
或许是他表现出来了抵抗和不耐烦,陛下又安抚地补充了一句,慢慢等,总会等到的。
他从没怀疑过陛下会错,而这一次陛下也仍是对的。
宁澹终于察觉到自身似乎有所改变的契机,是在某个早晨,他在照例思
考完自己空荡荡的情绪过后,另一个问题主动跳进了他的脑海——
沈遥凌今天会跟其他学子吵几回架,会在第几回之后跑进赤野林来找他?
这个问题让他感到新鲜,而且直到这一天结束,他都会很想知道答案。
宁澹擦干净脸上的水珠,把变凉的毛巾扔回水盆里。
他穿好甲胄,出门上马。
今天只需要简单的巡视,寒冬的清晨非常安静,他坐在马背上如鬼魅般从将亮未亮的天色里穿过。
偶尔有屋舍里亮起了暖黄的烛光,传出低声的私语,但很快就被吹灭,生怕浪费了一丁点的灯油。
藏在寂静的黑暗中彼此牵着扶着走动的人是很亲密的。他比从前要理解这种亲密。
天边的星子有些闪动,天光很快就要大亮了。
宁澹心情平静,脊背挺得很直,古印骑马跟在他的身后,悄悄地打着哈欠。
古印是他的下属,也是他今日巡视的搭档。其实自从那夜关于“流言”的交谈后,古印总是刻意避开与他的私下接触,免得自己又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那夜之后过了不久古印才知道,原来宁澹后来派人重新调查过他。
这不是什么奇事,飞火军的每一个人都要经得起反复的查验,而且无论怎样彻查都不算冒犯,只是应该的。他们每一个人在主子面前都应该像一张白纸,反过来也如此,只有这样才能肝胆相照。
但这次调查的内容却与他是否忠心无关,而重点围绕他曾有过多少个小情儿。
古印对自己的几段情史再了解不过,生怕这不算纯情的过去影响主子对他人品的评价,进而惹出什么麻烦,于是心虚地问旁人,主子听后究竟是什么意见。
那人道,主子只评价了一句,经验丰富,建议值得参考。
古印于是又吓出一身冷汗。
暗自决定往后闭紧自己的嘴巴,免得又不小心给出什么“建议”被主子给瞎记住。
感情这事,怎么可能靠外人指点迷津。
所幸宁澹本身极其话少,也就很难察觉到古印近来在他面前的沉默。
两人相安无事地快要度过一整个白天,经过江东坊的时候,一辆眼熟的马车快速从他们面前驶过,惊走树枝上挤在一起取暖的几团灰鹊。
“沈遥凌?”
古印就听见宁澹这么嘀咕一声,接着便像个木偶人突然被灌入了神魂,精神提振了几分,忽然驱马朝着那个方向而去。
-
沈遥凌一行赶到将军府时,只看到一片混乱。
别说王将军本人,连一个迎客的小厮都没看见,大门敞开着,寒风呼呼往里灌却无人在乎,偶尔能看见几个家丁匆匆跑过。
沈遥凌干脆下了马车径直走进人家家中。
另外几个也赶紧下来,在她身后跟成一串。
正边走边看,院内迎面冲出来一个高壮大汉,拳头大得似沙包,见到他们便瞪大双眼,瓮声瓮气
道:“尔等何人?”
沈遥凌见他装束气魄,即刻反应过来,行了一礼:“王将军。”
李达将李萼和安桉护在身后,闻言惊疑不定。
这便是王杰那大哥?
长得果然是凶恶无比。
那人没否认,便确实是王镇江无疑,上下扫他们几眼。
沈遥凌续道:“我们是堪舆馆的弟子,今日众学子奉典学之令前去观摩,王杰却无故失约,故此,我们将典学的责罚带来。”
李达高大的个子有些瑟瑟发抖,听着沈遥凌当着王将军的面撒谎。
典学哪有要责罚王杰?
李萼却拉了拉他的衣角,叫他不要出声。
毕竟这是最合适的说法,不然能怎么说?我们怀疑你欺压幼弟,所以前来看看情况,讨个公道?
王镇江瞳仁和鼻孔皆是硕大,哼地喷了口气,怒声道:“请代为转达,王杰并非有意缺课,乃是在江东坊被禁军抓了去。”
沈遥凌和其他几人皆是一惊。
“什么时候的事?”
“今日上午。”王镇江语气烦躁。
沈遥凌又问:“定是误会。王杰什么时候能回来?”
“一天,半个月,一个月?”王镇江越发不耐烦,“鬼知道。”
“你!”李达气愤至极,眼眶也有些红了。
他们只是一介学子,连面对同窗家的将军兄长都忍不住恐惧,哪里敢招惹禁军?他都不敢想王杰被人抓去后会有多么害怕,后果又会如何,王镇江这个兄长却一点怜惜也不见。
王镇江扫了李达一眼,并没理他,叱问道:“还有何事?”
“……无事。”沈遥凌让开一步,王镇江大步跨出门槛,很快消失了踪影。
李达握紧拳:“我去拦住他!他怎能不管王杰?”
沈遥凌摇摇头:“先别急。我看王将军并非不管,他这时或许是急着疏通关系,找人帮忙救王杰去了。”
李达犹疑着难以相信。
沈遥凌道:“若是王将军当真对这个弟弟毫不负责,方才就根本不会向我们解释。王杰不管是被典学责罚,还是被禁军扣押,他都无需动怒。”
李达前后想了一遍,终于冷静些许。
“那我们现在该如何?”
沈遥凌沉吟:“去江东坊看看。”
路上沈遥凌一直想起宁澹的那几次警告。
禁军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抓一个普通学子,定是有什么事在悄然地发生了。
江东坊虽算不上最热闹繁华之处,但来往人员很多。此处为进京城的第一个落脚处,大部分外来富商、官员都会选择在这里的驿站休憩一晚。
可现在,大街上空空荡荡,安静得像张画儿似的。
看来今日闹出的动静不小。
好在禁军的标志显眼,沈遥凌很快找到他们的驻扎地。
屋外的街道上散落着行囊、包裹,寒风吹得零碎物品到
处都是。
镇守在外的禁军黑甲黑靴,森然矗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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