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打麻将时,她输了个底儿掉,发条朋友圈,正好是孟恪的照片。沈夏说那不行,孟总也得发我们家羡羡。
发。孟恪说。
在他摆弄手机的空隙,彭润神秘兮兮地爆料,这个人只是看上去正派文雅,去年、啊不,现在说是前年,有一次,喝得烂醉。
烂醉?为什么?
那你得问他。我只知道他去改了条黄钻项链,是不是?不搭理我算了。祖传的黄钻嘿,全世界一共没几颗,让他给改了。
“什么是真的吗?”孟恪含笑跟她打太极。
“你喝醉了,去改戒指?”
“听他瞎说。”
“没有这事?”
孟恪收敛目光,“......我没烂醉。”
李羡笑,“可他说的时间是一年多以前,为什么你跟我说戒指是半年前定的?”
“这颗钻本来嵌在项链上,很多年了,嵌托有磨损,正好有次去巴黎,让朋友设计了个新款式。半年前其实拿到新项链了,想了想,还是决定改成戒指。”
“为什么?”
“应该没有人拿项链求婚吧。”
李羡笑得花枝乱颤,靠在他肩头,
拍了他两下,笑够了,抬头,认真问:“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人吗?”
这问题明显不是她的风格,倒把孟恪问住了。
一时间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换个问法。我现在足够完美吗?世俗意义上的优秀、非凡、成功、卓越。”她层层加码。
“你的参考答案似乎是否定。”孟恪知道她的人生定位,她喜欢世俗散漫的烟火气,追名逐利,但是欲望有限。
“那你为什么要跟我求婚。”
孟恪看着她,眼底是探究的神色。
他知道她这么说一定有她的用意。
李羡只是笑一笑,爬起身,背对着他,拉开抽屉,将戒指摘下,小心地放回戒指盒。
“你会不会讲睡前故事?”
孟恪掀开眼皮,“你想听什么?”
李羡于是没有关灯,扭头看他,明明背着光,眼睛却晶莹地泛着亮,“你的故事。”
-
床尾凳上摊开一本相册,塑封纸微微泛黄。
孟恪坐在旁边,跷着二郎腿,一手撑在身侧,另只手翻相册,李羡则抱腿坐在床尾。
年前,京市那套房子大扫除,有些陈年旧物被收拾出来,该扔的都扔了,一些不知道怎么处理的,被寄回连城。
包括这本相册。
第一页就有小朋友。
两岁左右的小男孩,似乎在参加航展,坐在镜头中间,手里拿了个小红旗,不知道在想什么,明明那么小一只,神情很严肃。
四岁的生日宴,满桌都是大人,他戴着生日帽坐在主位,已经忘记被什么吸引了目光,没看镜头。
下一张照片,坐在琴凳上尚且踩不到地面的小男孩,跟着权龄一起认识琴键。
从来没见你碰过。学会了吗?李羡问。
孟恪:当时学会了。
现在呢?
跟照片里差不多。
李羡笑。
后面大多是他学习各种兴趣的照片,比如马术,比如围棋,比如高尔夫。
权龄的身影时常在他身边出现。看上去她和身边许多太太一样,将教育子女作重任。
孟世坤也会去参加他小学的活动,与其他众多家长站在一起合影。
这时孟恪显然像个合法的婚生子。
私生子的名号天生带着耻辱,轻易可以摧折一个人的道德自信。孟恪身上的气质,松弛闲散、但务实,确实不像背负这个长大的人会有的。
李羡想起上次大扫除时,她还特意叫人打开那扇坏了的门,终于看到他小时候住的房间。
但那只是一间落了灰的房间,属于他的东西不多。
相册翻到他小学毕业这一张。
这时镜头里的小朋友虽然稚气,跟现在的相貌已经很接近了,周正气质如出一辙。
“你小时候笑起来就这么内敛。”李羡看一看相片里的小朋友,又看一看他现在的脸。
孟恪笑,没说什么,将按在相册上的手挪开了,不准备继续翻下去,“我的故事讲到这儿,可以了么?”
“这才几岁呀。”李羡接过他刚才的活,将相册往后翻。
相片里仍然有男孩,只是忽然大了一圈,相貌也变了。
其实李羡看过这个相册,相片里的父母没有变过,孩子却一朝变成另一个,仿佛某种替换术,再也没有变回来过,直到他们全部搬离那栋房子。
她顿了顿,抬眼看他,抿唇,“你后来就出国了?”
孟恪点头。
“因为孟隽回去了?”
李羡听说过孟隽的故事,他妈妈是生病去世的,他在那年被接回母家,甚至一度改了姓,十几岁时才回孟家。
“睡前不是应该讲童话故事么,接下来就没这么童话了。你要继续听么?”
李羡轻轻应声。
孟恪垂眸,眼睫洒下淡淡的阴翳,“是,也不全是这个原因。这年权龄发现孟世坤跟‘外面的女人’没断。”
“这个女人......?”
“是江若琳。”
准确来说,孟恪骨子里不缺道德自信,是因为自己从小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份。
权龄对他太上心,从家里到围棋老师家,来回两个小时的路程,每周和保姆一起陪他折腾几次。
直到某年父亲带着年长两岁的哥哥回家。
这位从一开始就不掩饰自己对他的敌意,占了他的房间,时不时冷嘲暗讽两句。
孟恪从小被教育,不能受这种侮辱。于是两个人扭打起来。
他第一回听到那么多侮辱女人、母亲的词,拼命挥着拳头,以为自己守护的是权龄的尊严。
最后孟隽阴恻恻地吐了口血水。
杂种。
他此后私下一直是这么称呼他的。
这一架,两个人都鼻青脸肿,自然瞒不过家里人。可父亲奇怪的态度,母亲偶然露出的复杂目光,都让孟恪隐隐觉得自己心中某处坚守的信念在动摇。
他不至于蠢到什么都察觉不出。
再后来,他得知江若琳的存在,也得知自己存在的原因。
因为孟世坤的大儿子一时不会认祖归宗,他膝下又没有别的儿子。
因为江若琳想要自己的孩子名正言顺地进入孟家。
因为权龄不能生育,也想绑住丈夫的心。
这桩交易顺理成章。
只不过后来故事出现转折,孟隽回来了,权龄发现江若琳和孟世坤没有按照约定保持距离。
孟恪在家里渐渐成了边缘人物。
年少气盛,是受不了这种气的。
于是又跟孟隽打了一架。
这是两个少年年少时期最后一次冲动。
孟隽的代价是发了三天高烧。
孟恪的代价是被丢在燕郊,雪夜里走了三十多公里回到京市,到家又磕到喷泉池,把膝盖磕伤,一疼
就是二十几年。
再然后他就被流放去国外了。
国外这段岁月倒让他看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联姻、回国、接手新恒子集团的业务,每一步都走得很明确。
包括西大望路那套房子。
他有些不愉快的记忆留在那里,干脆攥回自己手中。
巧合的是这种不择手段的状态很受孟智元的欣赏。
老爷子将他带在身边,耳提面命,冷眼看着他一步步往上走。
然后就有了她第一次遇见他时的模样。
孟恪稍显平淡枯索地回忆了自己这半生,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
李羡却听得心里五味杂陈。
因为这段故事以这样客观地面貌出现,说明其中一定有些细节是他不愿意触碰、刻意淡化了的。
尽管心里难过,她不想让自己表现得像高高在上的施怜者,于是吸了吸鼻子,感叹道:“怪不得你能接受我的身份变故。”
孟恪一愣,随后笑着点了点头,“我没想过这一层,但你说得有道理。”
李羡并指按着相册边缘,用力拨起来,翻开,十几页相片呼啦啦倒过去,恰好有一页,他在看书。
“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小时候梦想做个写小说的作家。”
这事应该不是这段时间说的,因为孟恪没有一点印象。
所以为她的记忆力,或者说用心程度,惊讶。
他将手臂向后挪了些,略微后仰,“亚裔身份在不熟悉的环境留学么,只能看书打发时间,当时接触到拉美文学,喜欢谈身份政、被压迫被边缘化的少数群体。所以那时候我考虑过去修文学写作。”
“为什么没去呢?”
“比起这个,我更需要世俗意义上的成功。”
“为什么?”
李羡将被子和抱枕垫在身后,半身靠上去。她坐得太闲散,孟恪干脆按住她一条大腿,躺下来枕靠着。
“不为什么。”
“因为你需要保持优秀,才能得到父母的爱?”
她身上是温香软玉的柔,说话声也不高,内容却可以算是尖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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