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照尘从梦里惊醒。
不是好梦,梦长得很,难熬得很,他在梦里走了一趟走不完的路。
放粮,执法,做钦差,合上一口薄棺,往新坟上盖一抔土。
走不完的青云路,他是史册留名的清官诤臣。
正道魁首,中流砥柱。
手刃了奸佞的中流砥柱。
亲手埋了奸佞,铁面无私、震慑朝野的中流砥柱。
秦王殿下这辈子大概也从未如此失态,半个王府都被吓得张了灯,管家听动静,还以为寒酸到只剩穿堂风的王府遭了贼。
王府遭不起贼,管家生怕刚修好的房顶叫人偷了瓦片,急慌慌打着火把出来:“什么人,怎么回事?!”
……没有贼人。
没有贼人,硬要说府里有什么不对,也只有门槛。
时府暗中接济秦王府,怕王爷察觉,每日修一样,今日修到门槛。
朝中事乱糟糟,时大人前日跟殿下吵了架,又闹得不欢而散,于是蓄意报复,派工匠来把破破烂烂的地砖磨得光滑锃亮一踩就摔,再把门槛暗中加高半寸。
管家愣了愣,叫人把火把举高,扶住被半寸门槛绊得踉跄的殿下。
秦王殿下的脸色通常不好。
秦照尘心事重,平素不苟言笑,眉心总有纹路,六成为这世道,四成为那荒唐放肆的时大人。
可今日尤其不好,秦照尘站在火把照不到处,冷峻且沉默,面色苍白,瞳光寻不着落点,像块永不见光的冰。
又像摇摇欲坠。
被遗弃在深渊涧底的冰,风啄出裂纹,沙碾出凹陷,因为化不了,再没资格见太阳。
管家叫他慑得心惊肉跳,定了定神,蹑步过去:“殿下……”
秦照尘像是没听见他的话,慢慢跪下来,按上那崭新的铁门槛。
管家心道不妙,多半是时大人这次的挟私报复过了头,说不定王爷半夜没看见,半睡半醒一脚踢了个结实,伤着了骨头也说不定:“殿下,时大人——”
“时鹤春。”秦照尘低声说。
他念着这几个字,轻且喑哑,像是从肋骨下面的什么地方剖出来:“时鹤春……”
管家咕咚一咽,心下一沉。
……糟了。
这是大事了。
管家抓了个家丁,抓紧时间让人去给时大人报信,去戏班子或是酒馆青楼躲躲清净,免得两个人再吵到不可收拾……才嘱咐到一半,刚牵来的缰绳就换了只手。
秦照尘接过缰绳,一言不发翻身上马。
管家吓得魂飞魄散,舍身去抱马脖子:“殿下!时大人是好心!”
“上回有几个二品官来咱们府上,故意踩门槛,下咱们王府的面子,出去又当笑料到处说!”
管家一口气急禀:“时大人为这事气了两个月,一直念叨,说要把门槛修成铁的,踢折那堆混账的脚,不是冲您,您别……”
这么竹筒倒豆子把时大人卖了一通,居然没听见王爷斥责“成何体统”、“败坏纲纪”。
管家愣了愣,犹豫着抬头。
马在火把能照着的地方,所以秦照尘也被火把照着了。
这样能看的更清,秦王殿下并没发怒……那大概不是发怒。
素来严谨、举止守礼的秦王殿下,这会儿太不严谨不守礼了。
秦照尘坐在马上,衣襟散乱,没束发,没更衣,脸上白得不见血色,一只手攥着缰绳,甚至光着脚。
看起来是要这么出门。
“您别……跟时大人吵。”管家愣怔着,惯性讷讷说完,“时大人难受……”
这是句什么时候都能用的话。
时鹤春难受,那么个破破烂烂的身子骨,一年能病九个月,剩下那三个月也难免手疼脚疼、经脉不畅,罕有舒服的时候。
哪怕不病不难受,难得消停几天,跟秦王殿下吵几句,回去就又不舒服了。
时鹤春,堂堂时大奸佞,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摆弄朝堂如随手落子,凭着心意搅弄风云。
时大人金贵,得顺心,得过好日子,得让大理寺卿亲自抱着哄,不能动气,更不能吵架。
吵个架就生病,一病就三五天,昏昏沉沉起不来身。
还吐血。
还说梦话,喊冷,喊疼,喊秦照尘。
喊小和尚,喊小师父。
喊难受。
……
时鹤春不肯让秦照尘知道这事。
活着的时候,时鹤春绝不肯让秦照尘知道这事,嫌丢人,嫌落威风,他堂堂奸佞怕过谁。
再说了,他跟秦照尘不死不休,这辈子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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