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进入了夜,阴天仿佛省略了黄昏,在天空的幕布看不到落日西沉,只觉得天色一下由苍白到晦暗,没有过渡,抬头一看,外面已经黑蒙蒙一片。
纪珍棠刚才被那些直白的字眼弄得轰然发热的脸,在夜色里慢慢地冷却下来,但摸过他心跳的那一只掌心还攒着热气。
也可能,皮肤早就不热了,热的是她的心。
肢体的触碰真是神奇,就像红线交缠,用足够快的方式,将两人的距离收紧。
他碰过她的耳朵,为了戴耳环;碰过她的脸,为了擦泪;碰过她的手,为了让她感受心跳。
她也碰过他的腰和胸口,尽管动作清浅,但触感鲜明,难忘。
成熟男性的线条,让一颗懵懂剔透的少女心一再被烫。
安静下来的茶室里,纪珍棠瞧着这颗款式古典的簪子,实则心猿意马,没想着簪子。
她没再出声,回味他说的每一个字,对她的坚定姿态,像是庇佑,或者拉拢,因为他们签过“条约”,她被划进他的阵营。这个忙,钟逾白自然要帮她的。
“还想和他做同学吗?”他继续问回赵斯齐的事。
蛮突兀的一种问法,温和里藏着刀锋,纪珍棠挑起眼望他,像是茫然不懂。
不等她做反应,钟逾白说:“我替你决定。”
很少见,他直接跳过了她的意见。
她愣了下,又愕然问:“难不成,你是……打算让他退学吗?”
他不置可否,简单地说:“等消息。”
纪珍棠想着这件事也惴惴:“我把他的视频发到网上,他肯定恨死我了。不过这两天倒没来找我,听说他家里又出事,现在一团乱,可能还顾不上收拾我呢。”
钟逾白笑了,嘴角挑起一个清浅的弧,笑她天真的担忧,说:“不会。”
她差点都忘了,她现在是有老大撑腰的人了,就是把学校搅翻天,赵斯齐也没胆子再来找茬。纪珍棠骄傲地笑出一排牙。
“我最近在准备注册商标了,我还用我新开的品牌账号发了这件事,大家都很关注我的后续,一下涨了好多粉丝,还有好多人夸我的作品很有创意,祝福我获奖。”
她一边笑着一边说,露出一副求夸夸的眼神。但没一会儿,笑脸又掉了下来,语气变闷,好像自己在做什么邪恶的事:“热度还是要靠舆情推动,感觉自己好像在吃人血馒头哦。”
“吃一次,会上瘾,”钟逾白面不红心不跳,说,“试试。”
这话,好像他经常吃似的。
倘若她早些时候听见他这样说,大概被吓到不轻。但现在,纪珍棠对他身上那种神秘感的畏惧的确减弱了,加上今天谈话的语境,她真的认同他的话,被坏人的血液浇灌的成长之路,走得还挺顺滑的。
“商标需要帮忙?”他问。
纪珍棠摇头:“不要啦,填个申请书就好,不难的。”
钟逾白想了想,没说什么,略一颔
首。
“好神奇呀,我想到我以后要做老板就觉得好神奇。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妈妈教我跳舞,学过基本功,后来跟妈妈分开,就放弃了。再后来到了中学学画画,突然有了一个梦想,想要当艺术家,开画展,画展的名字叫:自由的鸟。”她说着,歪着脑袋,认真问他,“会不会有点土?”
钟逾白品了一品,说道:“有种不服输的精神。”
很喜欢听他一味纵容的好话,好像她不论做什么都是正确的。纪珍棠笑弯眼:“结果现在呢,梦想又变成了做老板。”
“都会有的,梦做大些也不错,逐一实现。”
钟逾白敛着眸听,表现得对她很信任。
纪珍棠凝视着他,看他俊美的容貌,松弛的姿态,以及偶尔稳坐江山运筹帷幄的气质,偶尔又从眼波里溢出一点润物无声的宽容。
就是这点宽容,让她对他的依赖重得无以复加。
她吞咽口水,私心希望这样漫谈的时光能维持得再久一些。
“过早的乘虚而入的话会发生什么。”她突然回到刚才的那句冷不丁的追求。
钟逾白睁开眼,瞥过来,忽然云淡风轻一笑:“巧言令色一番,就把你拐跑,显得我混蛋,显得你笨蛋。”
她浑不在意地点点头:“笨蛋也不错啊,我想当,而且你又不坏。”
他笑意变得无奈,像是对她说起箴言,循循善诱的语气:“提防趁虚而入的人,也小心你缺什么、他就补什么的人。对男人,长一百个心眼都不算多。”
说罢,别有深意地添一句:“像我们这种上了年纪的,最懂得对症下药。”
一句加了重音的上了年纪,大概是在提醒,他仍耿耿于怀,对她那句指桑骂槐的老头。
像醇酒一样的男人,从千帆里沉淀下来,纵横捭阖,阅历丰厚,让人醉得酣畅,而他清醒自如,且修炼得洒脱。这种身在高处的迷人感,往往具有迷惑性作用。
这何尝不是一种坏?
纪珍棠被他说蒙了:“不对不对、不应该啊,你现在全说出来了,坏人也不会把每步棋要怎么走都告诉对方吧?”
钟逾白淡笑不语。
“还是说,这也是你的计谋之一?”她想了想:“所以说现在你告诉我,你在骗我,你故意哄我,为了让我上钩?”
他用杯盖,慢条斯理地撇茶叶。
她气得缴械:“玩不过你!”
他指一下桌面:“瓜子是甜的。”
提醒她嘴巴还苦着,纪珍棠看一眼白瓷碟里的几粒瓜子。
大概又是贴心为她准备的。
她嚼了几颗,舌苔上的涩意被压下去。
没一会儿,徐妈来喊:“钟老师过来了,准备吃饭了。”
钟逾白应了一声,但仍不急,坐着没动,陪她把那几粒瓜子磕完。
“你爸爸是老师呀。”纪珍棠问。
钟逾白说:“他是真老师,我是假老师。”
她顿住手里动作,想起第一回见他,猜测他是大学教授这事,哈哈一笑。
“我上次见到了,他看起来没有你精明。”她评价。
钟逾白沉默片刻,似在思忖,随后说道:“人对父母的抗拒,体现之一,从他们的身上挑出些难以忍受的错,再避免犯错,告诫自己不要成为这样的人,要反方向生长。”
这似乎还是头一回听他讲起家里事。
她呆了呆,问:“比如,除了你聪明,他不精,还有哪里?”
“他的与世无争,让我在感情关系里学得的重要一点,保护爱人与爱同样重要。”
这话就非常的意味深长了,不仅是反向生长的自我点醒,更像是有种深受其害的痛楚在其中。
痛楚源于他父亲的与世无争。
纪珍棠含几分奉承地说:“不会啊,你也挺与世无争的。”
钟逾白笑了,看向她,缓缓说:“真是个笨蛋,我信了。”
她敷衍地笑了下,心思重了些,是隐隐猜到了那话里的意思,更进一步试探:“好像没有见过你妈妈。”
“过世许多年了。”钟逾白没有避讳。
她反而忐忑,赶紧搓搓指腹碎屑,合十道歉:“不好意思。”
他起身:“吃饭吧。”
“不想吃啦,我刚在便利店买了个饭团,现在还饱饱的。”纪珍棠摸摸胃。
钟逾白想了想:“我盛点汤给你。”
等他亲自端一碗汤回到茶室,纪珍棠已经睡着了。
她的睡姿不太平衡,手托着腮帮,就撑在桌面,脑袋不稳,好像下一秒就要点个头醒来。
钟逾白将排骨汤放一边,轻之又轻地捉住她的手腕,将人捞起来,抱到旁边躺椅上。
借着暖黄的光,他手撑在躺椅一侧,欠身往前,细细地打量一会儿她的睡相,捕捉到一些她幼年时期的影子,那时的Jane是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小朋友,每天在花园里乐呵呵地跳舞,妈妈说她是开心果,给她买许多零食,把她当做自家的千金宠。
她的眼睛会说话,说快乐的话,伤心的话。哭完很久,眼皮还会肿着。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是弯的。
直到如今,从没变过。
所有的回忆清晰流淌。
怀念多么重要,能让他这干涸万年的河床,也长出一朵鲜艳的玫瑰。
钟逾白用手指指骨轻轻蹭她柔软的面颊。
陪爸爸听戏的时间到了。
今天来表演的不是方茉。
昆曲在沉章园也是常演曲目了,《游园惊梦》早听得腻味,于是钟逾白从京城调来几个京戏演员,今天搭台演的这出恢弘大戏,叫做《赵氏孤儿》。讲家族被灭门,遗孤长大后寻仇的故事,中国古典四大悲剧之一。
“要不要叫那个小囡来看看?”
钟炳文知道今天有个小女孩来访,没多问她的身份,推一推厚重的框架眼镜,看向钟逾白。
“她不爱听这些,随她睡去。”
徐妈过来添茶,钟逾白给她加一张凳子。徐妈坐下。
他问:“毯子加了吗?”
徐妈说:“给她盖了两层。”
他放下一点心。
“给她新买的那罐糖有没有送过去。”
徐妈无奈地笑,摇一摇头,为他这话已经是第三遍讲,她说:“早就准备好了。”
看一会儿戏,钟逾白心不在焉,过会儿,压着声问道:“二嫂最近怎么样?”
徐妈说:“老样子,不肯吃药。换了好几批护工都没用,都说她神神叨叨的,害怕。不过南楼的戒备严一些,她跑不出来。”
钟逾白闻言,想了一想,说:“过年的礼给她备一些,就不请她回钟家了。少一个人,多一点安生。”
徐妈点头应声。
钟炳文这时插一句嘴:“不知道今年阿瑀回不回,好些年没见着他了。”
二哥二嫂的儿子,名字像是某种违禁词,被他不懂看眼色的爸爸无所忌惮地提出,让场面一冷,徐妈都不由后背一麻,忙去看钟逾白的脸色。
正要打圆场,钟逾白冷淡地出了声:“他有他的去处。”
戏台上的戏演到结局,赵武一刀刺死了屠岸贾,大仇得报。
余音绕梁,惹人嗟叹。
月光落在水里,钟逾白没有看演员,却看那波纹中破破碎碎的水中月。
末了,他评价一句:“人活在仇恨里,有什么好处?”
因为执着,将命的底色都活成了悲剧。
“是不是?”
钟逾白这样说着,徐妈和钟炳文都不知道是否在同自己说话,也许是他在自语,于是都没有接茬。
偌大的园子,戏曲唱完,静谧如斯,只剩风声刮过凌霄枯竭的枝头,让夜变得苍凉。
钟逾白安静地闭了会儿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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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纪珍棠的品牌账号一直在涨粉,她发的对赵斯齐的控诉博文点赞已经超过五万了,在室友们的建议之下,她借机把自己的簪子设计稿发了上去,看着粉丝蹭蹭上涨,好像做梦一样。
三百,三千,三万……
掐大腿,狠狠掐,狠狠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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