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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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藕色是极冷的紫色,更衬得双手像玉一般,十指纤纤,她像是怕风,握住了额头,只露出半张脸来。黄五家的看见,心神不觉一晃。娄二小姐天生一对细眉,弯弯如柳,直扫到鬓角里去,虽然眯细了眼睛,却是一双桃花眼,白狐毛簇拥着一个尖尖下巴,微微有些病容,那帕子原被她咬着一角,被风一吹,险些脱手飞去,露出花瓣般浅红的嘴唇来,她瞥了一眼黄五家的呆样,顿时又笑了。

“还不上车,这可是过江风,冻不死你。”她身后的人骂道。原来是个极漂亮的姑娘,一双眼睛尤其厉害,锋利得像刀,她也穿红,却十分利落,鹤氅拦腰系住,身条高挑,形容却看得出只有十五六岁,应该是三小姐凌霜,动作利落,催着姐姐上了车,自己一挑帘也上了马车,看她摔帘子的神色,倒像是和父母在斗气一般。

主人都上了轿马,黄管家放姚二在前面引路,自己看着小厮挑起几挂鞭炮,在岸边噼里啪啦地放了半刻钟。

很快,娄家的二老爷带着妻女回了京的消息,就传遍了京城。有懂行的就说“这是来榜下捉婿来了”。娄二老爷外放十五年,女儿是生了一个又一个,却一个都没定亲,金陵虽远,但故交同事也是有的,全留着来京城定亲,不是来捉婿是什么。

也有和娄家来往密切的夫人们,就猜到了,说:“娄二奶奶是憋了一口气回来的。”

娄家说高不高,也是有点自矜门槛的,毕竟是书香门第的世家,娄老太爷做到过侍郎,位置也不低了。但娄二奶奶出身不好,是个商户女,是带了一笔大嫁妆进来的,要说娄二奶奶的身世,也确实是堪奇。她本来姓梅,她母亲是下江人,下江的女子彪悍,是出了名的。她母亲是独女,嫁到梅家,把个梅老爷管得是服服帖帖,梅家原本是贩丝绸起家,从江南各地贩卖丝绸到京城,回去的空船多半是贩粮,一船的面粉也赚不了多少钱。

梅老太太可不一样了,她看出江南香料贵,皮货贵,所以让压船的掌柜多买这两样,偏偏那年海上刮台风,南洋商人的船全折在了海里,年底香料的价格炒得比金子还贵,梅家一趟船回来的钱比卖丝绸的利还高。梅老爷本来就怕老婆,从此更是言听计从,生意越做越大,到梅老爷身故时,已经是富甲一方了。

梅老爷没有小妾,只有一个独生女,就是娄二奶奶,要说她为什么嫁到娄家,也有一段传奇故事。当初梅老爷留着她,本来是预备招婿的,娄二奶奶性格爽利,从小就跟着母亲学着管家,里里外外一把好手,虽然是个女儿,也有顶门立户的才干。谁知道梅家宗族势大,等梅老爷身故,竟然纠集一帮族人,又有族中长老,强逼着梅老太太要过继族中子侄承嗣,要抢梅家的家业,堵着门不让她们出来,娄二奶奶那年才十五岁,好在贴身丫鬟得力,用绳子坠着爬墙出来,一纸诉状告到了府台衙门。

官司是吞金的猛兽,两边人都使钱,偏偏梅家长老有个远房妻侄,是隆庆三年的进士,与府台是同榜,一封书信下来,判输了梅家母女的官司。梅老太太气得中了风,偏瘫在床,族中长老做主,选了个成年的侄子过来承嗣,眼看着一份家业都要被夺走,娄二奶奶把心一横,竟然将家中私房连夜变卖,以两倍价格采买当年的新茶,新绸缎,一船精致细软,连夜上了京城。

她进了京城也不急着告状,而是以卖绸缎茶叶的名义,去与梅家有生意往来的高门大户拜访,一连半个月,到底让她找到一家靠山来。

如今京中还在流传她当年的事,说她是看得准,做得狠,把得牢,实在是一等一的厉害角色,闺阁里的英雄。梅家相交的不过是商户,见了高门大户总低人一等,当初她深知这样的事没人敢揽,索性心一横,直接叫来媒妁,说出三嫁三不嫁来。

三嫁三不嫁,一要嫁官,嫁官才能给自家翻案。二要嫁三代以上的世家,怕暴发户的人家眼皮子浅,没见过世面,她不怕夫君懦弱无能,只怕底子浅薄,有眼不识金镶玉,三代以上就算嫁的子弟无能,夫妻不和,家里老人家总有慧眼识人的,她总能做成当家的夫人,有个安身立命的去处。三要嫁读书子弟,读书人到底把得牢些。三不嫁是不嫁商,不嫁穷,不嫁独生的子弟。商人无权,穷人无势,都无法救急,独生子弟家里等着延续香火子孙,耽误了她婚后打理铺子生意。

她这话狂妄,但也有本钱,打开箱笼一看,京城中的媒婆都被金子耀花了眼,她许下重金,找来一家合适的,黄金五两,说成婚事,白银千两。媒婆向来见钱眼开,哪有不动心的。顿时搅得满城风雨,从来只看到男子选妻,没见过未出阁的闺女这样选婿的,这样漫天撒网,倒真的被她找到一位来。娄家二爷是个温良书生,又是庶出,夹在嫡出的两兄弟之间,长兄做官做得高,年纪轻轻点了进士,娶的是国子监祭酒家的二女儿,琴瑟和谐,三弟厉害,定亲的是冯子爵家的女儿,夫妇俩也出了名的人才出众。把个娄二爷就比了下来,偏偏他自己只爱读书,凡事不管,娄老太太也不怎么上心,就耽误到了二十岁,就连相看当天,都是媒婆托人把他骗来的,只说有一把扇子,上面好诗词,不知作者,请二爷来帮忙相看,谁知道他到了一看,扇子倒是有,只是握在个双八年华的女孩子手里,女孩子还看着他笑,把个娄二爷笑得失魂落魄,回去几天食不知味。直到媒婆上门,亲事说定,他还在云里雾里。

也有说是娄二奶奶厉害,早就和娄老太太见过一面,是娄老太太先相中这个媳妇,偏偏娄二奶奶不要大爷三爷,只要二爷,才订下来的。这说法自然是被娄三奶奶狠狠否认了——“咱们三爷又不是急等着银钱垫背,正经读书人家公子,做什么去娶个商家女。”

商家女这身份自然是娄二奶奶摆脱不掉的名号,从来巨富之家,没有往官家嫁女的,尤其是独女,官家看不上,商家也受不起这委屈。娄家的家业虽然在京城排不上号,但也是一生衣食无忧,但事已至此,娄二奶奶订了亲后,直接回了扬州。这次回去可就不一样了,虽然娄二爷地位不高,但娄家官场耕耘三代,处处是同门、弟子、世交,坐的都是官船,带着娄老太爷的书信到了扬州,再打官司,一把将前判全部推翻,赶走了嗣子,将吞下的家业全部吐了出来。娄二奶奶拿出一小半来捐给族田,平息了这场争端,照顾母亲半年,送了终,等到孝期一满,将家业全部变卖了,三艘船押着娄家两代人的积累,上京城完婚。

但话说回来,娄二奶奶在娄家,是受了大委屈的。娄家人口多,规矩大,娄二老爷这一辈兄弟三个,妯娌众多不说,两个小姑子也不是好相与的,娄二奶奶嫁进去,本来就低人一等,又连生两个女儿,不知道受了多少气。也有个说法,说原本娄家是该她当家的,娄老太太原本议亲时就许诺过给她当家,但三奶奶娘家势力大,人也厉害,再加上娄老太太也反了悔,把当家的位置给了三房,娄二奶奶一身本领不得施展,官家媳妇规矩大,不得抛头露面做生意,憋闷得不行。

好在娄二爷争气,竟然也考了个举人出来,本来不过做个小小京官,在家族庇护下过着中流日子。但娄二奶奶心性狠,竟然从妆奁里拿出一笔重财来,弄了个外放的知县,也不顾江南水土服不服,立刻拖家带口跟了过去,一去就是十五年。夫妻俩在江南过了十五年安生日子后,娄二老爷要调任回礼部了。

如今女儿长成,也要回京议亲了。顿时惊动了满京城的官家太太,把娄家二房视为劲敌。本来娄家三房的一对女儿,玉珠碧珠,粉雕玉琢,一个十五一个十六,都是议亲的年纪。娄家三奶奶姓冯,冯家是京中的大家,冯家老太爷去年冬天离世了,如今当家的冯家大老爷,和娄三奶奶是嫡亲兄妹,冯家的爵位原本是要断在这一代的,谁知道官家看见冯老太爷离世的消息,竟然道:“冯朝恩一辈子倒也小心谨慎,冯家人口多,家计艰难,就再袭一代吧。”金口玉言一开,冯家得了这个意外之喜,阖家欢腾自不必说。就连娄家三房娄玉珠娄碧珠的身份,都水涨船高起来。

京中规矩,议亲多在春天,乐游原上草长莺飞,京中二十四番花信宴也就开始了,踏青游园,赏花拜寺,都是世家女子少年们露面的好时机,像家中适婚的晚辈多的,如今年的李太尉家,贺太守家,都是由家中当家主母在花信宴上定了一席,名义上是说请各家太太小姐赏花游园,实际上就是怕去赴别人的宴席不尽兴,自家占一宴,看得更清楚点。更有几家公侯王府夫人,地位高,家世豪富,家中自有别苑和花园,所以年年都占一宴花信宴,设宴请女客来自家花园赏花,也不为了相亲,就为了热闹,称为游园盛会,年年比拼各自的宴席更精巧,花木更漂亮,办得更好,十分热闹。

所以京中适龄的小姐们,也是提前一冬就开始准备,衣裳首饰争巧斗妍自不必说,连礼仪应答也要请了嬷嬷在家细心教,就怕到时候应对失据,传扬出去,误了一生的大事。

娄二奶奶这一回来,京中各家太太小姐又添一劲敌,娄家十五年未归京,所以只知道是有四位姑娘,长什么模样,什么性情人品,都一无所知。但码头下船那天却有官船在附近,隐约传出风声,说娄家二房有位小姐生得极美,风流婉转,实在是个大美人。官船上有世家子弟惊鸿一瞥,十分挂怀。

这传言看似威风,实则不是什么好话,有的夫人就非议道:可见娄家二房不会教养女儿,哪有官家小姐抛头露面的道理。也有和娄家三房有宿怨的就说,也怪不得二房,实在是娄三奶奶太过分,她如今管着家,平时自己奢靡无度,却只派了两辆马车两顶轿子去接二房的人,老爷太太坐轿子,二房四个女儿自然都是坐马车,一上一下,这挡不住,难免露了形迹,这是三房给二房的下马威呢。可见娄三奶奶刻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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