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璘俯身抚她湿了的发丝:“我想着不一定能赶上你临盆,至少能陪你过明夜的除夕,雨杏在京城有人陪,又是小孩只知道吃和玩,放她一个人也行。”
这时在旁边沉默着裹襁褓的稳婆将孩子抱了过来,轻声道:“大人,施大夫,小公子洗好了,白净着呢!”
之前孩子刚出世稳婆便抱过来给施菀看过一眼,那时脸上还有脏物,看得不清楚,此时洗干净了看,竟又是像陆璘的模样,雨杏就是女相陆璘,这儿子竟也与他一样,看着就是一家的三口人。
施菀笑起来,“这对孩子,真会长。”
陆璘看她道:“我倒想他像你呢,你却不争气。”
施菀被他说得面色含羞,奶娘偏开头去。
这一晚,他如雨杏出生时那样守在她身旁,只是毕竟疲惫,到半夜便与她一起睡着了,直到第二日除夕。
施菀才生产,吃不了荤腥,孩子又小,喝奶便是,于是除夕这夜两人都没怎么准备,除了必要的奶娘等人,其余下人都放了假,两人就依偎在床头说了半夜的话。
直到第二日春节,陆璘要走了,对她千叮万嘱,这才骑上马回去。
这一次施菀没再上陆璘的当了,不要他取名字,自己给儿子取了小名锦儿,虽说她文采不如陆璘,但自己觉得总比陆璘给女儿取的名字好一些。
陆璘一回京城就来信报平安,说要等她出月子了来接她,就走水路,平稳一些。
她连忙回信说不要,那时候天还冷,锦儿也小,至少多等几个月。
最后两人来回好几封信,将日子定在了清明。
那时朝廷有长假,又是春暖花开,锦儿三个多月,时间正好。
于是等到清明,陆璘便过来了,接她与孩子前往京城。
这一去便再难回来了,两人先去施家村见过三叔三婶,拜祭过施家爷爷与施菀爹娘,又与丰家老爷谈好杏林馆的事,才动身出发。
锦儿性子倒比雨杏安稳许多,一路上只安稳待在马车内,睁着大眼睛看窗外,不吵不闹,也不生病。
他到京城时,又长开了一点,眼睛比小月份时更大,睫毛更长,也更像陆璘。
到陆家那一日,陆府摆了筵席,雨杏高兴得又跑又跳,守在弟弟旁边关心个不停,一会儿摸摸他手,一会儿戳戳他脸,好似得了个新奇的玩具。
所有长辈都给了锦儿见面礼,陆夫人比上一次见老了一些,却还健朗,抱着锦儿高兴得合不拢嘴,道他与陆璘小时候一模一样,连吃手的样子都像。
实话说,施菀来京城前虽表现得平常,但心中其实是有忐忑的。
当年成婚,陆家对她与陆璘是一种无奈的态度,因为他们只在京城待三天,所以才平静,而现在,却是她真真正正的进入陆家,以他们家儿媳的身份长久地住进来。
她担心陆家会对她有微词,比如问她是否还做大夫,是不是要让雨杏开始学琴棋书画,但没想到这一切都没
有,甚至到陆夫人说起今日一家人才算团团圆圆,欢聚一堂,以后不知还有几天这样的光景时,田绯雯笑道:“母亲福寿绵绵,如今又有二嫂这么个江陵名医在家里,父亲母亲一定是平平安安,长命百岁的。”
陆夫人笑道:“长命百岁不敢想,只望看着我这一群孙儿都娶媳妇的娶媳妇,嫁人的嫁人,到锦儿开始说亲,那我便是什么都知足了。”
这话里明显,陆夫人并不反对她在江陵行医,三弟妹甚至夸她为名医以表奉承。
施菀这时想明白,陆夫人快六十了,公公陆庸也是近六十的人,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他在政事堂里也不算能臣,而已升为工部尚书、又同在政事堂的陆璘才是朝中崛起的中流砥柱、陆家的支撑。
田绯雯机灵,马上掉转风向,开始给锦儿贵重的长辈礼,开始夸她,这便是在奉承陆璘。
以及,大概在她来之前,陆璘已经如定海神针一样镇住了这里的一切,所以她只用待着就好。
想明白这些,她看了陆璘一眼,陆璘正抱了雨杏在腿上给她剥虾,雨杏睁大着眼睛守着那虾,唯恐虾跑了。
施菀忍不住道:“你少给她吃些,这都胖成个球了。”
雨杏道:“上次大姐夫家的婶婶过来,说我好看着呢,现在是小美人,将来是大美人!”
清明后就是绵儿出阁的日子,施菀知道不久前绵儿的夫家来下过聘礼,府上人多,雨杏也着实看了会热闹,她确实长得好看,自然是能得人家的夸奖。
施菀告诫道:“以后别这么夸自己,人家要笑话,再说你再胖下去就不是小美人了,而是小胖子。”
陆夫人道:“你就让她吃,小孩胖就胖,长大了就瘦了。”
施菀无奈摇头,雨杏还挺得意。陆璘将手上的虾递给她:“行了,最后一只了,脸确实圆了不少,你娘还没你吃得多。”
雨杏吐吐舌头,吃完最后一只虾,跑去找绵儿玩去了,座上说起绵儿出阁的事,绵儿不好意思,便带着雨杏出去了,两人手拉手,竟像是一同长大的同胞姐妹。
吃完宴席,施菀与陆璘带了儿女一同回去。
雨杏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奶娘抱着她赶紧回去擦洗了好睡觉,施菀和陆璘在路上走着,锦儿早已安眠,由陆璘亲自抱着。
直到进了疏桐院,陆璘将锦儿递给奶娘,让丫鬟带着她去收拾好的房里带孩子歇息。
两人旅途多日,回来也就换了身衣服就去沉香院用饭,到现在好好洗漱一回,才上床,陆璘便覆身过来。
从孕末期几个月到两地分离,确实旷了许久,路上人多,客栈驿馆的住,还带着孩子,那时他便说,等到家了定不放过她,今日便算是来了。
到最后,她喘息着提醒他道:“别在里面……”
“怎么?”他问。
“再怀上怎么办?”
“不能再怀么?”
“太丢人了,上一个才四个月不到……”
她没喂奶
,但到时谁都能算出来,大的还未断奶,小的又在肚子里了。
陆璘低沉地笑了几声,回道:“我依你,你也依我,再来几回。”
施菀红了脸:“你怎么又这样……”
新婚时受够了他的苦,在江陵时日日在一起就不这样了,她以为他是改了,结果现在还这样。
她回道:“你现在年纪大了,可不比以前……要节制……”
“从成亲便要说我年纪大,我让你看看我年纪大不大。”他语中尽是不服,咬牙道。
后来她才知何为“祸从口出”,他自尊心还真是强,变本加厉,惹得她哭着认错才算完。
……
施菀回来十天后,便是绵儿出阁。
出阁前一日,许多大家闺秀手帕交来同绵儿说话,到了傍晚,陆家上上下下都在忙,做婶子的过来说些关照不舍的话,再送些嫁礼,施菀也送了。等到夜深,奶娘来告知,雨杏知道大姐姐第二日就要离开陆家了,赖在那里不肯走,她没办法。
施菀便过去领雨杏回来,到绵儿房中时,里面也没旁人,绵儿坐在床边,雨杏竟大剌剌摊着奇怪的姿势睡在绵儿床上,绵儿正低头给她盖被子。
施菀进房来,才要说话,绵儿朝她“嘘”一声,小声道:“才睡着,二婶先坐一会儿。”
施菀便在旁边椅子上坐下,待床上雨杏没了动静,才低声道:“这孩子不省事,今晚还缠着你,你明日要一早起,早该睡了。”
绵儿回道:“我要睡也睡不好的,再说以后难见到,我也想多和她待一会儿。”
施菀笑道:“她一个眼里尽是吃和玩的小孩子,劳烦你愿意带着她,她没有姐妹,你待她又好,她便黏着你。”
绵儿看着床上的雨杏轻轻一笑,抬眼看她道:“二婶,我不是说的客气话,我是真的喜欢雨杏。她对我好,教我捉蛐蛐,教我下五子棋,听我絮叨事也不嫌烦,见我被娘亲批评算不好账还敢帮我说话……我不是在带她,我是真的觉得和妹妹一起很开心。”
施菀见她说得真心,便笑道:“她之前给我写信,一半说吃的,一半在说你,夸你给她绣的荷包比我绣的好看得多。以后你常回来看看她,若有机会,我也带她去看你。”
绵儿点点头。
施菀温声道:“别睡不着,出嫁虽是离了父母,却也有了自己的新家,最近的夫君,最亲的子女,那才是伴你度过大半生的人。若是思虑多,明日我给你个方子,你去了那边找人给你配成香料,晚上点着会安眠一些。”
“多谢二婶。”绵儿看她一会儿,忍不住道:“二婶,以后你们嫁雨杏,一定会问她的意思,由她喜欢是不是?就像您与二叔一样?”
施菀笑道:“那还远呢。”又见她神色忧虑,不由关心:“你的婚事便是极好的,她像你这般就好了。”
绵儿轻轻笑了笑,没说话。
施菀觉得她有心事,或许并不太喜欢这门亲事,但明日就要出阁,她只是才到陆家的二
婶,实在不便多问。
尽管担心,她还是假装没觉察到,起身去抱了雨杏,然后向她道别,关照她早点睡,抱着雨杏回去了。
绵儿看着施菀的身影,心里涌起无限的怅惘。
十二岁那一年,陆家最大的事便是二叔成亲。她没想到独身那么多年的二叔最后会再一次将二婶娶回家,而且是意志坚决,要么终身不娶,要么就娶二婶。
那时她很震撼,觉得自己第一见看见书上写的,爱情的样子。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原来这些都是真的。
她开始憧憬,开始期待那个不曾见过的人,可是后来才知道他有个外室,只是没被接进家中。
她很伤心,对那个人不再期待,试探着和娘说起这事,言语中对这婚事不满,娘却说这没什么,以他们家的门庭,就算要接那外室进门也是在你生了孩子之后。
然后娘便告诉她,如果到时外室进门了如何应对,抬了姨娘如何应对,对于自己的孩子、姨娘的孩子,该如何教导。
没有人觉得这个未来夫婿有什么问题,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一惊一乍、小题大作。
她想,如果二叔在或是二婶在就好了,她一定要去问问他们,是不是她想多了。
那时不懂,再过两年她便懂了,她未来的人生,就是娘现在的人生,甚至她比不上娘。
至少娘进门前爹没有外室,至少爹对娘敬重,至少爹也是个温和稳重的人。她要想的不是什么“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而是如何笼络婆母、侍奉夫君、教育子女、管理下人、驾驭后院其他姨娘。
然后她便一夜之间长大了,还未出嫁,心已老去。
后来雨杏回来了,她说她爹娘带她去摘莲蓬,去登山,说她爹摘了朵好看的花,却给她娘戴上了,不给她,还骗她说小孩戴了不好看,她很生气。
雨杏可以随意去哪里玩,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可以说自己以后要行医。
她突然意识到,也许雨杏将来可以嫁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可以过上自己愿意的人生,那是她向往的另一个世界。
今晚她想,但愿二叔二婶一直好好的,但愿雨杏也能好好的,不必每个人都和她一样。
施菀抱了雨杏回来,交给奶娘,陆璘已经在房中看书了,问她:“雨杏在绵儿那里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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