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沉寻茫然拽着赵倬的袖子,像是年幼时那样全身心地依赖兄长。
他喃喃地重复:“哥,我好疼,不喜欢火。”
任凭赵倬怎么做也无法将他身上的火熄灭半分,他常年握剑从来都是坚如磐石的手此时却抖个不停,抬手去触碰赵沉寻的脸。
手抬起后,赵倬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如今好像是少年时,手掌瘦弱,并没有长大后历经风霜和磨砺的厚茧和伤痕。
赵沉寻眼泪簌簌往下落,却也浇不熄身上的火,他呆呆看着赵倬,说话越来越奇怪。
“哥哥……我不喜欢这里。”
“兄长,你这般厌恶我吗?”
赵倬怔然抬头。
赵沉寻眼底的纯澈不在,满脸泪痕也遮不住眸底的冰冷。
“赵倬,我是赵家的耻辱吗?”
赵倬僵在原地,嘴唇轻动:“不……”
最后的火焰终于蔓延到胸口,赵沉寻脸上泪水仍在,却已不再叫他哥哥,只留下最后一句。
“……你不要来接我,我不需要了。”
火舌瞬间将他吞没,尸骨全无,火星漫天冲上云霄。
赵倬猛地清醒了。
天已破晓。
赵倬坐在床榻上,心跳如鼓,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手在脸上触碰了下。
摸到一手的泪。
耳畔似乎还有赵沉寻最后那句话。
那种无关痛痒的话对赵倬来说应该造不成任何影响,可他却捂着发疼的胸口不住喘息着,眼泪仍然止不住地往下流。
赵沉寻……
之前无数被他忽视的话汹涌灌入脑海中。
“哥哥,我不想在京城,下次你回边境能带上我一起吗?”
“哥哥我们一起走吧,好不好?”
“……只要离开这儿。”
最后在梦中,他留下那句。
“你不要来接我,我不需要了。”
赵倬心脏疼得几乎喘不上气来,他踉跄着披衣下榻:“来人!”
副将在外守夜,闻声匆匆而来。
“侯爷?”
“赵沉寻……”赵倬艰难道,“沉寻葬在何处?”
副将一愣。
都过去这么久了,为什么突然提起来?
“在城南的墓林。”副将讷讷道。
赵倬道:“带我去。”
副将犹豫:“如今还在宵禁,侯爷……”
赵倬看他一眼。
副将这才发现想来沉着冷静的将军此时眼眸全是血丝,宛如困兽般带着极其强烈的攻击性。
他赶忙说:“是!”
夜深人静,两人策马出城。
只是还未到城南墓林,就见远处火光冲天,似乎是林子着火了。
副将吃了一惊,赶紧冲过去。
昨日是清明,不少人前来此处祭祖,焚烧纸钱时应该没灭干净,导致山林着火,此时已烧了大半,官兵正在奋力救火,可根本无济于事。
副将看了看方向,回头硬着头皮告知赵倬,赵沉寻的棺正在着火的地方,一时半会无法过去。
赵倬披着薄衣,怔然站在山林边看着火焰冲天,一时恍如梦中。
赵沉寻颤抖的哭音似乎还在耳畔。
“火在烧我,我好疼啊。”
火在烧他。
平民百姓埋葬之处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风水宝地,这样的荒郊野岭,入夜了光也没有半丝。
赵沉寻那样怕黑的人……
他竟然就这样让人随意将尸骨埋在此处,遭受火焰焚烧?
一瞬间,被忽视了几个月的悲意突然涌上心头。
赵倬第一次意识到……
他亲弟弟没了。
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弟,哪怕在沙场上卖命也想他在京城锦衣玉食、不受人欺辱的弟弟……
死在两人同住的小院中,只和他有一院之隔。
他却一无所知。
整整三年,赵沉寻尸身化为白骨,孤零零躺在荒院中无人收殓,他却连靠近都没想靠近过,任由幼弟魂魄难安。
赵沉寻失去消息的三年,赵倬曾设想过他是不是真的逃去一处无人知晓他的地方隐居了,也想过他是不是死了。
可终究没有亲眼所见,所以潜意识可以安慰自己人还活着。
直到那盏落至偏院的孔明灯。
赵倬怔怔注视着漫天大火烧了整个山林,最后烧无可烧,终于在第二日午后熄灭。
副将带着赵倬去寻赵沉寻的坟墓。
只是一夜,赵倬神色并不算悲恸,只是发却隐隐白了。
副将在路上试探着劝他:“火虽然大,但棺埋地下,定然不会有事。”
赵倬淡淡“嗯”了声。
片刻后,副将循着记忆找到了墓地。
清明前下了一场暴雨,那块墓地似乎方位不怎么好,土地塌陷一块,棺被冲出来一小半,加上火焰灼烧,已烧成了一抔土。
副将神色顿时僵住。
“侯爷,这……”
“无事。”
赵倬神色淡淡,敛着衣袍走进焦痕的墓坑。
还有木头没被烧尽,隐隐冒着火星,赵倬像是没看到一样,伸手将墓坑中的焦土拢了拢,轻声道:“……我带你走。”
赵沉寻尸骨无存。
……已不想跟他走了。
收拢炽热的焦土,赵
倬手触碰到个坚硬的东西,他抚摸着挖出,神色微怔。
——那是他年少时临去边关时送给赵沉寻的玉。
玉微微发暖,赵倬想要将上面的泥土擦拭掉,手指刚一碰,就听到一声清脆的声响。
咔哒。
玉直接碎在他手中。
赵倬保持擦玉的动作僵硬良久,微微垂头,继续麻木地用手去收拢焦土,掌心被未燃尽的木头烫出血痕。
如果鬼神之说是真的,那赵沉寻用尽一切方法想要告知赵倬不要碰他。
赵倬并不是轻易就能被人制止的性格,双手全是血痕却仍旧面无表情地把焦土收拢好,带回了侯府,重新用棺收敛。
已是深夜,赵倬洗干净手,平静地回房睡觉。
当晚,一夜无梦。
随后,赵倬将赵沉寻的衣冠冢葬入祖坟,牌位入祠堂。
又将荒院按照年幼时印象中那般重新修葺,从侯府主院搬了过去。
可无论赵倬怎么做,赵沉寻依然没有来他梦中。
就好像清明那晚梦中的最后一句话后,赵沉寻再也没了丝毫留恋和期盼。
荀行舟因公事来侯府寻赵倬时,刚见面被吓了一跳。
短短两个月,赵倬好像变了个人一样,神色漠然,盘膝坐在祠堂对着灵位,不知在想什么。
听副将说,他每日就坐在蒲团上出神。
荀行舟迟疑着过去:“孟显?()”
孟显是赵倬的表字,他眼瞳轻动,抬头看了看:“荀大人,有事??()?『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荀行舟:“嗯,公事——你这是在做什么?”
赵倬淡笑了声:“没什么。”
两人草草谈完公事,荀行舟隐约发现他似乎在放权给手下人,犹豫半晌还是问了:“你这是打算做什么?”
赵倬也没隐瞒:“我要回边疆。”
荀行舟蹙眉:“你才回京多久,而且几年前你救驾有功,大好前途近在眼前,现在这个时候回边疆……”
“我本就没什么太大抱负。”赵倬淡声道,“我上沙场搏命,一是为父亲复仇,二……”
二是为了保护京城中的赵沉寻。
如今大仇得报,赵沉寻也没了。
他留在浑水一滩的京城,只觉得厌烦。
再说赵沉寻一直很想离开京城去边疆看一看,虽然活着的时候赵倬没能带他去,现在可能也厌烦排斥不想再去。
但赵倬向来独断专横惯了,并不管赵沉寻的意愿,执拗地安排好一切,择日便带着牌位回边疆。
赵沉寻若是不愿,尽管来梦中骂他便是。
荀行舟无法理解:“那赵家的爵位呢?”
“族中长老会过继个孩子抚养,成年后继承侯爵之位。”赵倬从不留恋权势,短短几个月已将所有事事无巨细地安排好。
他从蒲团上起身看向外面已开始落叶的大树,似乎又开始出神。
荀行舟一时不知要如何说,但赵倬脾气特很清楚,斟酌半晌只说了句。
“好,那保重。”
“嗯。”
荀行舟抬步离开祠堂走了几步,神使鬼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赵倬站在阳光中,肩上披着宽大的外袍随风而动,向来一丝不苟的发凌乱披散,消瘦而落拓,微微仰着头注视着随风而舞的落叶。
又是一年秋叶落,边疆天高地阔。
我引魂魄归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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