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道堂糊里糊涂走到榻前,心下先是一惊:少将军怎么瘦成这副模样?
很快,那股惊慢慢沉底,变成难言的沉重之意:医者望闻问切,看他的面容,就知道他身心早就糟蹋坏了。
当下没有多言,伸手把脉。
片刻后:“这……公子昏迷是因为哀极攻心,身子虽可慢慢调理,只是这心病难医,恐怕很难养好。”
姜眠问:“是他不注意保养伤了根本,还是所需药材不好寻找?”
“不是这样。”
张道堂看她一眼,又看看姜重山,犹豫再三:“是……是因为,他死志坚定太久,早已成了执念。”
“这话听起来大约很矛盾——是死这个字,一直支撑他活着。这么长时间,他只盼一死。眼下……看见你们都好好的,他那口气松了,就支撑不住了。”
姜重山道:“先救人吧,能救到什么程度就救到什么程度。”
“是。”
张道堂为宴云笺施针,姜重山含着百杂心事退出来,先去看了萧
() 玉漓。
出门本还寻思着去哪里找她,没想到走出十几步,便看见了人。姜重山脚步微顿,复又快速向萧玉漓走去。
“你怎么站在这儿?”
他伸手握了握她的手,“手这样凉,也没有穿件厚实些的衣衫。”
萧玉漓让他握着:“没事,我一向身体康健,你又不是不知道。前些年在北境吹的风还少吗?从来也没有个头疼脑热的。”
姜重山静了静:“是我对不住你。一直以来都苦了你。”
“咱们之间若说这些话,实在是见外。”
姜重山微微抿唇,手上用了些力气,紧紧握着萧玉漓的手。夫妻数十载,他们之间所有的情深意重与分别思念,尽数托付给这样的力道里。
停了一停,姜重山低声:
“你这段日子过的好吗?凤拨云有没有为难你?”
萧玉漓摇头:“她自然没有为难我。”
“你刚直,她也是个千人千面的难缠性子。你们碰在一处,叫我担心许久。”
“你倒变细腻了。”萧玉漓笑了下,“凤拨云是个极聪明的人,知道做什么才对自己最有利。羞辱与照顾相较之下,没必要为了一时之快,而换来你的怨怼,为自己树敌。”
“你瞧她如何?”
“金鳞岂是池中物,只是原来不曾想到她的心如此之高,倒是小瞧了。”
姜重山牵起妻子的手,慢慢向前走:“京城风云巨变,她这位新帝前路再无阻碍,我这心中却总觉得不踏实。”
月色静清,他们二人扣起的手浮着暖意。
萧玉漓道:“你不必担心,凤拨云这个人,若是想杀谁,绝不会等。她在宫中没有要了你们的命,便不会再为难。”
姜重山嗯一声:“她对我从没什么好脸色,一直都是副恨之入骨的模样,所以我摸不准她的脾性。不过你识人清楚,既然你这样讲,就没什么不放心的。”
顿了顿,他另提道:“方才里边的动静,你应当听见了,可有什么想法?”
“阿眠都与我说了,你应当也知道了吧,”萧玉漓停下来,“宴云笺之所以如此丧心病狂,是因为爱恨颠之毒——说句实话,若是曾经的我,管他什么毒,先冲进去把他抽成烂泥再说。”
姜重山浅浅笑了一下:“那现在呢?”
“事发那一段时间,我百般痛恨,恨不能化作厉鬼生撕了他,但得知他中毒之后,又觉茫然。”萧玉漓叹气,“现在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他亏欠了咱们,可那毒终究是歹人所下,若没有如此深的感情,也不至于此。”
她摇摇头:“到底是咱们家养了五年的孩子。”
姜重山沉默。
不是外人。不是故人之子。是口口声声说和阿峥阿眠没有什么不同的、视为亲生儿子一样的孩子。
这个孩子,并没有背叛自己。
支撑着那强烈恨意的立场颓然倾塌,翻涌的怒变作茫然。姜重山道:“过去的大半年,我无
时不刻不想将他挫骨扬灰,到眼下这一刻,却下不去这个手。”()
“下不去,就不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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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玉漓看他一眼,道:“如果杀一个人不是大仇得报的痛快,那么染上这条人命并不值当。我也不知该如何待他才合适,但不杀就不杀,你下不去手,我也淡了此心。由他去吧。”
“重山,咱们别理会这些了。手头的事理一理,我们一家动身去北境,再不理这些凡俗庸扰罢了。”
姜重山应过一声:“你想好要走?”
“这不是你我一直盼望的么。”
姜重山微笑,艳阳洲,兜兜转转这样一大圈历经多少苦难,若能回归如此结局,这一路颠沛总算也有终点。
“就是阿峥……”
“他怎么了?”
“我瞧他也许未必愿意跟我们走。”
萧玉漓拧眉半晌:“阿峥这孩子,从小就心高气傲,不肯落后人半分。从前赵时瓒在位忌惮姜家功高震主,他便不懂激流勇退之重要。如今凤拨云成新帝,只凭此前种种,更不会重用他。”
她摇摇头:“阿峥没路可走的,再盼一展宏图抱负,也实在是空谈。”
姜重山紧一紧她的手:“我会再与他谈的。他到底年轻,家里遭逢巨变,他心里受了不少折磨。一时半会儿还放不下。咱们给他时间,尽可能顾着他心绪一些。”
……
姜眠从里间出来的时候,姜重山已让萧玉漓先回去歇息了。
他一个人站在月下,满身落寞。
姜眠走上前:“爹爹。”
姜重山回身,不觉含笑。
“这大半年您一定很辛苦吧……自从家里出事,我便再没有机会跟您说上一句话。否则,将这些缘由早早告知您,也让您心中松快一些。”
姜重山明白她指的是什么:“阿眠,你不要这样想,只有看着你好好活着,爹爹心中才算真正松懈下来。”
“他怎么样了?”
姜眠说:“张道堂会尽力的。”
姜重山点点头。
“爹爹,您还是很恨他吗?”
“爹爹也不知道,”姜重山想了很久,这么长时间以来,强烈的恨意已经沁染骨血,陡然拔除不是件容易的事,“恨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于情感上很难即刻更改。于理智上,我更恨那下毒之人。此贼不除,何以为父。”
姜眠攀住姜重山手臂:“爹爹,我们一起抓他。”
她目光坚定雪亮:“娘亲的师弟月照君,还有一个别名叫做古今晓。他武功卓绝,极擅长奇门八卦,更知道全部关于宴云笺中爱恨颠之事。我落魄之时,为他所救,但他并不是靠着娘亲的情分,而是奉了他主子的命令。只不过,他听命于谁,我却没有探知出来。”
姜重山目光渐深:“竟是他……是他动手下毒?”
这真可谓是一笔烂账。
若说宴云笺对他们家下毒手,可他是因为中了剧毒。究其溯源,那毒竟是与自己夫人的师弟有关。兜兜转转,竟不知要怨谁了。
“爹爹,我并未确定是不是他亲自动的手。不是他,就是他的主子,此事绝密,不会有第三个人选。”姜眠想了想,“我更倾向于是他的主子,他那个人,真正性子极其刚愎自用,若是亲自动手,必定会漏口风。”
姜重山双目漆黑,袖中的手渐渐握紧,低声道:“在凤拨云那儿的时候,你可与你娘亲提过?”
“娘亲视他如亲弟弟,况且当时并无自由,就算知道也只会难过,做不了什么。我没忍心提。”
姜重山点头:“若他救了你,后面你又怎会到凤拨云那里?”
姜眠说:“我……偷袭了他,他一怒之下,就把我丢下不管了。爹爹,这也不是最重要的了,眼下只要抓到古今晓,我们必定能揪出真正毒害我们全家至此的那个歹人。”
正说着话,忽然后边房门倏地打开,张道堂声音含喜:“将军,姑娘,公子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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