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行峥不说话,只是愈发握紧她的手。
这力道非同小可,姜眠道:“大哥,你想把我关起来再不准我回家么?”
他们兄妹摊牌至此,只怕眼下她很难立刻从这里脱身,他很可能会囚禁她,不叫她轻易再见到爹爹。
思及此,姜眠心中开始思索该如何尽最快的时间从这里走出去。
姜行峥低声:“爹爹会杀了我的,你明知我必死。”
他喃喃的这一句听上去是绝不轻纵,而下一刻却手指微松:“罢了。”
“阿眠,我知道这一次无论如何你都不会再偏心于我了。你去吧。”
姜眠有些讶然望着姜行峥,他竟会放手。而他唇含苦笑,不看她。满身落寞。
她心尖酸软:“大哥,你跟我一起回家吧。这些事总要自己来面对。”
“我不回去了,”他说,“回不去了。”
傍晚的风透骨之寒,他单薄的衣衫微微拂动,侧头的模样就像在他们二人之间画下一条泾渭分明的线。她过不去,他也永远不会跨过来。
姜眠深深看了姜行峥一眼,终是垂下眼眸,转身向外走。
刚走出两步,突然间胸口一凉。像是一线雪光,寒沁沁的,从未有过的陌生触觉。
姜眠呆呆低头,看见明晃晃的刀尖从自己前胸透出,上边挂着鲜红的血。
姜行峥抽刀时她才感觉到痛,五脏六腑移位般的剧痛,下一刻,姜行峥从背后紧紧抱住她。
“阿眠……阿眠……对不起……阿眠……”
他两条手臂剧烈打颤,泣不成声:“阿眠,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脱口那半句话几乎叫我悔断肝肠!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我知道你一定猜的到……”
“我大业还未成……阿眠,那些事情若让爹爹知道,他必定会下手杀我绝无一丝容情!可我不想死!”
姜眠渐渐没了力气,身子软软下滑,姜行峥将她紧紧搂在怀中,翻过来对着自己。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再不见任何娇憨柔婉,尽是失望冷色。
姜眠抬手,缓缓抓住姜行峥的衣领,一点一点揪紧:“你杀我……”
“阿眠——”
“你以为这样就能保命、可知你杀了我,爹娘与阿笺宴云笺绝不会放过你……”
姜行峥轻轻摸了摸姜眠苍白的脸,闭了下眼睛,扬起一个惨淡的笑:“不会的,阿眠。你以为方才我在里边在收拾什么?我已经和月照君谈好了,我们会将这里布置的天衣无缝,他们只会认为你我一同被月照君残害在此。”
姜眠微微弯唇:“是么?纵使你将此处布置的再天衣无缝,也是不成的。我出来前一给爹爹留下书信,若我出事,你逃不了
干系。”()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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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眠没有回答,闭了闭眼睛。
她能感觉到自己力气渐失,只怕等不到家人了。姜行峥隐忍多年,他的伪装功夫称得上当世之最,唯有这样说,才能令他心神大乱,从而犯错,让爹娘和阿笺哥哥瞧出端倪。
姜行峥嘴唇颤抖:“阿眠,阿眠,原来不是方才……是之前就已经怀疑我了吗?”
“既然如此,你怎敢孤身一人前来见我?”姜行峥不停摇头,“不可能的,我不信,你一定是在骗我……”
姜眠口中一阵苦涩。
怎么怀疑也罢。
孤身一人见他又有何不敢?
他是她的大哥,疼爱她,宠溺她,会在天冷的时候细心为她系好披风的系带,天热时亲自为她打扇直至手酸;挖空心思给她买好看的头面,别人家的姑娘有,他见了定要给她也买一份。有大哥在,她没被任何人欺负过半分。
他是替她遮风挡雨,没让她受过任何伤害委屈的人。
她有何不敢见他?
从看穿他,到他出手杀自己,不是没想过自己也许会出事。可所谓出事,最多,他将自己软禁起来,或是带走。
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他会杀她!
姜眠手指微松,渐渐没有抓紧的力气,一点一点顺着姜行峥胸膛滑下来。
见她如此,姜行峥心如刀绞:“阿眠……你、你……”
她的身躯一刻比一刻瘫软,这种无力叫他脑中渐渐凉下来,一种无法言说的悔迅速席卷全身:“不要……不要!阿眠,对不起……你再坚持一下,你坚持一下,大哥带你去找大夫……”
姜行峥抱紧妹妹,那痛悔一旦开出一个口子,便如同一头猛兽冲破牢笼,将他全身上下嗜咬的体无完肤——他的小妹是这世上最疼他的人,爹娘或许冷淡过他,宴云笺更是用浑身锋芒衬得他暗淡无光,可只有他的阿眠,从未有任何冷落他,她贴心照顾他,永远崇拜孺慕望着他。
他娇柔稚弱的妹妹,怎么承受的住这样一刀?他怎么忍心?
“阿眠,你不要怕,不怕的,大哥在这,大哥会保护你,不叫你有事……”
姜行峥泪流满面,慌乱打横抱起姜眠,看她虚弱的已连话都说不出,心脏直直坠下无比深渊。
他紧紧抱着姜眠便要向外冲,下一刻门里奔出来一人一把按住他肩膀:“你疯了!我看你犯蠢,不出来阻止你还真要带她去看大夫!本就没有多少时间,你还这样浑浑噩噩去送死!”
姜行峥浑身一震,泪都忘了流。
古今晓看一眼姜眠:“你已经动手了,若真有那个志气死,又何必白白搭上她的一条性命?你很清楚她能不能救回来,难道一个两个都去见阎王吗?”
姜行峥嗫嚅着唇,抱着姜眠不肯放手:“可是……可是阿眠还没有断气。”
“已经来不及了!”古今晓低吼一声,“快走吧,你们两个废话这么久,连伪造现场的时间都快耗尽
() 了!我已经给你布置好了,再犹豫下去,就是想跑也跑不了了!”()
姜行峥崩溃大吼:“可她是我妹妹!她是我妹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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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又如何!你已经把她杀了!!”
古今晓看一眼姜眠,她双眼紧闭,脸孔雪白,安安静静靠在姜行峥怀里:“你妹妹身体弱你不知道吗?就算不是这样贯胸一刀她都活不成!更何况你自己下的手,你心里能没有数?还不把你手里的尸体放下!别犯蠢了姜行峥!”
死了……
阿眠死了么……
姜行峥瞳仁慌乱剧颤,无穷无尽的眼泪夺眶而出,他低下头,被泪水打湿的脸贴在姜眠脸颊上,无声蹭了蹭。
犹豫片刻,终于缓缓弯腰,将姜眠放在地上。
他把他的小妹放下了。
一阵脚步声渐远,这座小院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
天空飘下冰晶玉屑般的小雪,纯白的雪花粒粒站在殷红温热的鲜血上。
姜眠长卷的眼睫轻轻眨了下,慢慢睁眼一丝。
鲜血自胸腹汩汩涌出,身体的力气被一丝丝抽干,渐渐坠到更深的冰窟中去。
视线模糊,又清晰,再次重归模糊。
他们一家,才刚刚团聚啊。
爹爹和娘亲好不容易才等到今天,他们终于可以去过平静安稳的日子,骤然失女,又是为子所杀,他们可怎么办才好?
还有阿笺哥哥……阿笺哥哥……
他吃了那么多的苦。
他怎么受得了啊。
他求过,求自己不要再抛弃他。她答应了,还答应很快回去。
他现在心里还那么脆弱,若是知道他亲手牵给自己的马送自己来此绝路,会不会又自责、把过错算在自己头上。
她好想陪着他啊。
姜眠用力撑起眼皮,而最终也只见世间渐成一线,终于消失成一片黑暗。
***
姜眠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一切都那么真实,春日阳光透过干净玻璃照进屋里,书桌上摞着高高的练习册,旁边手机振动不停,班级群里,大家七嘴八舌的讨论“终于考完了,去哪吃饭啊?”“学校后门……”“难吃!”“文华街有个……”集思广益,后面一串五花八门的饭店名字。
姜眠刚醒,发觉自己午后困倦,捧着手机窝在落地窗边的懒人沙发里睡着了。
手机还在不停震动,她看一眼。梦里就是这个场景,醒来之后,这竟然是现实么。
她眨眨眼睛,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门口传来开门声和窸窸窣窣的塑料袋声音,伴随着爸爸含着笑的嗓音:“我家小宝呢,快出来陪爸爸去超市。你妈今天加班,爸爸给你买炸鸡,不告诉她。”
姜眠从屋中走出来,脑中有些空白,站在那里看他:“爸爸,你头发怎么变这么短?”
姜重山摸摸头顶:“短吗?都一个月没剪过了……唉,是不是又变秃了啊。”
() 不短吗?姜眠歪了歪头,好像……这么看倒也没什么。原本还有些空茫的脑海,看见他,嘴里很自然的说下去:“爸爸,你今天怎么这么高兴?是不是你的课题结题啦?”
姜重山仰头哈哈笑:“可算结题了,没准是你老爸千年之前同名同姓的老兄弟在保佑。”
他一边调侃,一边打开冰箱往里面放东西:“这次考的怎么样啊?估摸着数学能有多少分?”
姜眠身板一直,仰头道:“我英语能考满分。”
“问你数学。”
“那我说完了,还买炸鸡吗?”
姜重山忍俊不禁:“买买买,怎么不买?老爸瞎问扫兴,再给你陪一杯奶茶。”
那种沉重感消失了。就好像做了一个梦,醒来后,一切喜怒哀乐都随现实世界而淡化,淡忘。
买回了吃的,姜重山陪女儿看电视,听说是这一阵在网上大火的《叱龙》,刚好讲的是姜重山与宴云笺这对义父子的传奇。这部剧制作班底精良,演员演技在线,一上线便好评如潮。
姜眠心思放在电视上,却不能完全全神贯注,看这个剧,她总觉得有一丝空茫茫的感觉,又说不上遗漏了什么。
电视刚好讲到宴云笺迫害构陷姜重山通敌入狱的那一段,姜眠嘬着奶茶瞅瞅姜重山:“爸爸。”
“嗯?”
“你是大佬,看这个剧情有没有不符合史实的地方呀?”
毕竟大家都知道电视剧是电视剧,历史是历史,历史剧为了剧情冲突,有时会做一些艺术处理。
姜重山还真想了想,原本他做课题做的头大,看剧就当陪女儿,也没往心里去,但女儿问了,他便仔细起来:“大体上还好,只要是涉及到姜重山和宴云笺的艺术创作,原本也跑不出大框架。这两个人本身都是传奇,故事性都很足。”
单拎出一个人的生平已经足够精彩,合在一起,那是无与伦比的千年魅力。迷幻、彭湃、跌宕起伏,令无数学者呕心沥血一遍遍挖掘探寻。
姜重山带着专业的眼光审视:“现在关于这段历史的研究理论呢,分黑白两派。白派认为姜重山是一切的主导者,包括宴云笺假意陷害他入狱、使他有金蝉脱壳的机会都是由他一手策划,最终推翻梁帝的□□;黑派则相反,认为宴云笺在人格手腕上要高于姜重山,是他主张推翻那个腐烂的朝代,不得已用了非常手段,所以当年父子反目是真的,但这两个人理念实在一致,最后冰释前嫌也是真的。这两者的区别呢,就是他们父子俩究竟是谁先跟女皇统一了战线,一人主导,另一人就是附从。”
“不过这个剧么……历史顾问和导演思路都属于白派的,要不然也不会这么拍。”
此刻屏幕上正是昏暗牢房,饰演宴云笺的青年演员跪在地上,隐忍痛苦地说着台词,诸如义父你受苦了等等。
姜眠好奇:“爸爸,那你是哪个派的?”
“黑派。”
“你觉得宴云笺比你厉害?”
姜
重山哭笑不得:“我是我,他是他。你各论各的,请直呼其名。”
姜眠重问:“爸,你觉得宴云笺比老姜厉害吗?”
“……”姜重山:“也不能是你老爸觉得,是念研究生的时候,选的导师就是黑派。他给我啥研究方向我就研究啥呗,后来研究着吧,渐渐立场才坚定的。”
这两个派别的学说都有站得住脚的理论支撑,白派认为姜重山被女皇封为异姓王,是历史上唯一一个历经两代都被封王的传奇人物,而宴云笺虚名却低,至少没被封王,这证明一切由姜重山主导。而黑派则认为在那段被详实记载的史料中,宴云笺对姜重山的手段可谓狠绝,绝不是一个身处下位的听命之人能干出来的。从他毫不留情的手段,到后面一己之力洗冤,都更印证他才是那个主导者。
姜眠窝在沙发里看了一会儿,渐渐脑中蹦出个念头:“会不会宴云笺,他本来就是个坏人呀?”
“那肯定不会,”姜重山斩钉截铁,“他击退燕夏,肃清朝堂,结束梁帝的□□。为自己的家国正名,杀一代奸臣公孙忠肃。还名姜重山。他身上的争议点是来自于他性格的杀伐决断,这也是他魅力所在,无论黑派白派,没人质疑他底色的善,也没有人质疑他是个英雄。”
姜眠长长哦了一声。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觉得宴云笺坏: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见他是人人喊打的奸佞,醒来后又觉得荒唐。
连课本上都讲的明明白白,他是一个千古君子。亦正亦邪就是他身上的传奇色彩,以至于到了二十一世纪,还在蒙尘史文中熠熠发光。
姜眠对真正的历史学术不能说了解,但没少看剧看文。在当下这么多历史剧与小说创作中,梁朝末年这一段,都快被各路大神盘包浆了。
那些文字或影视中,宴云笺或善良正直,或狡黠顽劣。有的是姜重山为主角,他便是他的义子从旁陪衬,有的是他自己主导,他聪慧多谋,魅力万千。
后世无论怎样理解、创作,离不开一个大框架——宴云笺,是个正面人物。
就是吧……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忘了什么呢?
姜眠靠在爸爸身上,一条腿搭上沙发背,白嫩的小脚丫一晃一晃。
看着屏幕里那个一袭黑衣俊美沉静的脸,她不合时宜的想:这个演员好像没有那么帅啊,她心目中的宴云笺,不是这个样子的。
要更好看一点?
或是,更稳重、更破碎。
午后风清凉,惹得人好不困倦。
姜眠闭上眼睛,耳边声音沙沙,渐渐模糊、安宁,虚幻和现实光影交错,梦境深沉,不知今夕是何夕。
光影里,有个雪衣素衫的人。他在历史折痕中,走来,又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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