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染透了血,本应污秽的腥红落在那张白玉无瑕的脸上,倒像雪地上狰放的红梅,艳若山鬼。
可是他避着脸,背对谢澜安的身影带有几分无措,与方才的狠戾判若两人。
谢澜安在马上解开大氅,不明白胤奚躲什么。
她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小郎君的纯良外表是误导人的,内里面目多着呢。
今日不过是又多见了一面:他不要命的样子。
谢澜安从未想将宝刀藏鞘,她从来不觉得因为是胤奚,就要将他一味护着不能涉险。但此时看着那一身血,分不清哪些是他的,她心里还是忍不住的烦躁。
云色羽缎氅从半空落下,正披在胤奚肩头。
谢澜安眼波凝着他,“伤在哪里?”
“轻伤。”
胤奚闷着头说,不想让女郎看见他身上的血,又怕弄脏女郎的氅衣,一顿,还是拢住周身,撑膝站了起来。
初冬的山风透骨,早有人捧来新的斗篷给谢澜安。胤奚体内叫嚣的血液尚未完全平静,缓过了生死搏杀的瞬间,方觉浑身骨骼疼痛,吃劲的右手早已疼麻了,远不是他说的轻伤那样简单。
他的神情却十分平静,接过玄白递来的帕子抹净了脸,呵出一口白气,垂睫提醒谢澜安:
“这场突袭,有可能是浮玉山内讧设的局。山寨两个当家不合,封氏大当家引我到此,又故意透露消息给二当家,想借女郎的力量消除异己。”
昨日在周旋的过程中,他便想到了这一点。在排除世家指使,和浮玉山公然造反的可能后,浮玉山故弄玄虚的目的便呼之欲出。
谢澜安等他说完,点头道:“想到了。”
夜里她接到浮玉山动乱的消息,调完兵也没闲着,命人将几枚带血的家传玉佩连夜送往陆、钱、张三家。
管它上面是不是人血,三更半夜的,也足够惊那几位老太爷一跳。
张家老夫妇最疼爱他们的宝贝孙子,一见到血,终于服了软,发誓山上动刀的事绝非他指使,甚至要主动借府卫给谢御史,生怕她迁怒到孙儿身上。
另一头允霜带人去浮玉山散落在城郊的几个聚点捉人,其中就有和谷六一道玩摴蒱的小喽啰。
底下人不知道山上当家人的谋划,审逼之下,交代的都是些不着调的事,譬如三当家原本有位未过门的如花美眷,逝世后被二当家盯上,大当家又护着那女子,于是与二当家多有摩擦云云。
允霜听他们说不到点子上,急得牙痒痒,谢澜安却从中窥到了一点端倪。
想来封家寨两个当家人的隔阂由来已久,大当家卧榻之上难容他人鼾睡,然而忌惮二当家悍勇,恐一击不中,反噬自身,于是借着御史检田、士族捣乱的机会,浑水摸了把鱼。
“从来都是我借别人的刀,好久没人拿我当刀使了。”谢澜安想起些陈年旧事,虚渺的目光透出寒气,“这位高人,该会一会。”
死不瞑目的张三澜仰倒
在胤奚脚边,她瞥了眼,吩咐玄白:“头砍下来,挂在他封家寨的旗杆上。通知大军,就地造饭休整半个时辰,等天大亮,去浮玉山。”
若那位封大当家的目的是借刀杀人,便不会和朝廷兵戎相见;若对方打着趁她兵疲渔翁得利的主意,那么阮伏鲸已通知郡府武备在后侧应,她也正好有一肚子邪火等着发泄。
吴越这片烂摊子,士族也好,山宗也好,是收拾干净的时候了。
谢澜安视线移向胤奚,眸里的清寒一霎冰消,“你——”
“回府治伤”还没说出口,胤奚道:“我护女郎一程。”
刀槽饮过血,他隽丽的眉宇真像新开了锋,浮现裁墨般的峻利。
只是依旧不敢正眼看谢澜安,沉默地牵过她的坐骑缰绳。
谢澜安顿了顿,知道他拗,没再赶人。
她马后站着玉冠襕衣的楚堂,胤奚在外,这位中原楷模的高徒便顶上了谋划的位置。胤奚掀起眼皮扫过去。
楚堂知趣一笑,自觉地让出地方。
玄白眼珠转了转,上身俯在马脖子上,闲的撩拨头前那人:“诶,胤兄,方才那一刀神气啊。”
哪壶不开提哪壶。
胤奚正怕女郎介怀他凶野不堪的一面,背影峻冷,没理玄白。
谢澜安在马上闲闲道:“管不住舌头,自己把嘴缝上。”
玄白露出被偏心对待的受伤表情。
牵马下山一路,胤奚始才亲眼看见昨夜厮杀的战场。
打落的箭矢和刀械随处散落在山径两旁,长过膝盖的荒草丛被踏成方阵,隐约还能看出列阵的痕迹。几处野火未烬,萧索的余烟迎着朝阳袅袅升空。
浮玉山匪被生擒三百余人,俘虏用麻绳穿成了串,这会儿都在山脚下看押。
清点完伤亡人数的贺宝姿迎面看见女郎一行,目光落在披裘的胤奚身上,由衷地招呼:“胤郎君。”
她颇显自责道:“之前大意,让贼头从包围里跑了,连累郎君……”
“不妨事。”胤奚声音沉静,“女郎运筹帷幄,贺校尉领军来得及时,大家配合默契,才有这场完胜。”
“话虽如此——首功么自然是郎君的!”旁边窜出一道活泼嗓音,是十武卫之一的陆荷。
她脸上挂着两道乌黑还来不及抹,悄悄冲胤奚竖了个大拇指。
不止是她,再向下走,遇到池得宝、同壇她们,拜见过谢澜安后,也一口一个“胤郎君”、“胤先生”、“小郎君”,五花八门地打了一路招呼。
如今军伍里已经传遍了,昨夜若非胤郎君遥相指挥,哨号为阵,也不能这么顺利地将山匪一网打尽。在那些连兵书都看不进几页的兵士眼里,吹几声哨就能定下一战胜负,那得是多了不得的人物啊。
加上张三澜的脑袋被高挂杆头,左右一打听,又是胤郎君的功劳,妙算之外又添勇武,令众人更为佩服。
谢澜安目光柔和地看着鞍侧的头顶。
胤
奚不争风头,她手下带出来的人里,何羡已是户部侍郎,贺宝姿为立射营校尉,楚堂也在士人馆崭露头角,只有跟随她学得最多的,反而籍籍无名。
此仗是他出锋第一战。
见血封喉,赢得堪称漂亮。
部曲兵力耗损十不过一,此刻集合在山泊旁边。谢澜安下马,众兵士卸戟跪拜,喊声中夹杂着激动:“拜见女君!”
这批兵虽然挂着拨云堡的名头,但当初离开金陵时,周堡主同他们说得明白,他们留在家乡的老小都由谢娘子出钱赡养。家中有学龄子女的,还可以入读谢娘子办的学塾,将来未必不能出个让祖坟冒青烟的,就此改变三代为兵户的命运。
搜索的提交是按输入法界面上的确定/提交/前进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