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钱塘庙会格外热闹,临近年底,大街小巷人头攒动,逛灯会的百姓个个洋溢着笑脸。
朝廷派了青天来,给他们重新划分了土地,家中有几亩薄田的,不用再担惊受怕哪日被豪强侵占,家中无田的佃户,也不用再受世家盘剥,改为耕种公田。朝廷出钱借他们种苗,来年秋收时只需按比例上交税粮,剩下的全归自家所有。农民有了奔头,侍耕就会比从前为他人作嫁衣时更上心,粮食增产,家底自然就变厚了。
民以食为天,他们不在乎为民做主的长官是男还是女,只要能让他们免于饥冻,那就是好官。
“这第一杯酒,要敬谢大人。”
悠然居二楼,权达雅向上首的谢澜安举杯,面含笑容说:“大人天人手段,不过区区百日,便给吴郡换了片天,也令权某得以改头换面,人生过半竟还能混个官身。说句不害臊的话,大人便如权某再生父母,日后我唯大人……”
“老权,老权,得了。”胡威无奈开口,打断这又臭又长的马屁。
两人同是太湖一带的山越帅,没少打过交道,他深知权达雅是什么德性。之前谢澜安拉拢权达雅,这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贼精嘴上应承得好,实际既未出人也未出力,后来见谢台主降伏了浮玉山,风向转变了,始才投诚。今日是生怕台主心怀芥蒂,所以忙不迭表忠。
谢澜安坐在上座,风度容雅,安然饮了此杯。
这些日子郡下十几个县量地检田,是他们带领手下跟随万斯春等人奔走在田间地头,保护这群文官,才震慑住暗中想起幺蛾子的人,使土断顺利进行。
所以她今夜请齐了二位山越帅,设下这犒劳宴。
雅间里烧着上好的银霜炭,暖意如春。在座的都脱去了风尘仆仆的外袍,谢澜安肩上的青呢斗篷却未去,领缘将脖子围得严实。
胤奚面不改色地陪在下座,跟着喝了一杯。
谢澜安放下酒杯,看向没说话的封如敕——手边那盏憨态可掬的兔儿灯。她笑了笑,问:“前两日收到百里娘子的棋谱,她的身子可好些了?”
封如敕闻言,虎着的方脸上神气微顿。
自打合盟后,阿月难以外出,就和城里这位书信往来,什么生民治略什么棋术兵机的,他也闹不明白,只是凭着多年盘山猎野的直觉,察觉了这个言笑晏晏的女人外表之下藏着怎样物尽其用的心。
谢澜安是个无所不用其极的上位者,她在挖掘阿月的智谋计巧。
用神最耗心血,封如敕有心拦阻,可是看见百里归月仿若得遇知音,每日都神采奕奕等信的模样,又不忍打击这份难得的生机。
“好些了。”封如敕生硬地说,不指望谢澜安像自己一样对阿月呵护备至,尽量柔和道,“风寒虽是好了,只是我弟妹身子孱弱,还请大人将来多多担待。大人差人送到山上的老参,有心了,封某代弟妹谢过大人。”
他饮尽杯酒,随即又斟满一杯,端起看着谢澜安:“某心中有一事,
需提前与大人说明。浮玉山受朝廷招抚,人马给是给了你,但我的手下不能充在前头填窟窿当炮灰,大人能应我吗?”
这话有点硬,胡威与权达雅对视一眼,也等待谢澜安的答复。
胤奚低头剥着核桃仁,那股认真劲儿好比手里的果子是一粒粒金豆子,对席上的暗潮涌动不甚关注。
谢澜安晃着扇面,长眉下眼线上抬,浮漫中透出不容窥测的深邃:“不论南朝北朝,兵户的丁籍都是户籍中最贱的,所谓泥腿子的命不当命么。但在我眼里,军人和读书人一样值钱,没有戍边将士枕戈待旦,江左何能容下一张书案、食案、御案?拿人命填的仗,我不能保证将来没有,但我今日可以对大当家说一句,如果有这样一天,我谢澜安,与我谢澜安的人,一定身在队伍之前,而不是之后。”
她的眼光放得长远,二山五湖的山越帅连着豪强悍贾,豪强底下还有绿林土匪,控住了以山水为食的地头蛇,京都之外、吴越之间才能不出乱子。
富裕出来的青壮补充兵源,正可一举两得,她便是于公于私,都不能与这些人离心,做杀鸡取卵的蠢事。
封如敕半晌没说出话来。
当兵的和读书人一样值钱、一样受人尊重,就像在说山地的野鸡和天边的凤凰一样稀罕,这可能么?
可是谢澜安入吴之前,谁又能相信,她真能镇压住不可一世的四大世家。
据说张家那个小孙子被放回去后,就添了小便不尽的毛病,不知是拘押时受了什么刺激,把十几房姬妾嫌恶得不行。张公老夫妇痛心疾首,询问钱陆两家的难兄难弟,人家却全须全尾什么事都没有。后来,还是常安道暗中点拨了一句:
“你家这位郎君,见谢御史的第一句话便邀人家品酒赏花,曲水流觞。这其中的缘由,府公想想呢?”
睚眦必报。
这岂止是过江龙,简直能翻江倒海了。
封如敕起身,“某拭目以待!”
谢澜安不计较他硬桥硬马的脾气,伸手接住胤奚递来的果盘,从中拣了一枚顺眼的桃仁,说:“年后诏旨便下,在此之前望诸君约束好手下,练兵莫怠。他日吟鞭指灞,光宗耀祖也未必不可能。”
——难道朝廷真要和北边胡子全面开战了?二位在吴会方寸之地驰骋的山越帅心绪莫名,倒也知道深浅,这话不是该他们打探的。席散的时候,封如敕小心翼翼提走了他的兔儿灯。
夜凉如水,好在庙会的灯火驱散了几分寒气。长街外支着现煮牢丸(*南北朝的汤圆)和炒茅栗子的小摊,交织起来的腾腾热气挡不住童子眼巴巴的眼神,这便是寻常人家的年味了。
马车在牌楼下等,胤奚走下最后一级台阶,目光落在女郎紧裹的衣领上。
那下面藏着什么,他一清二楚,眼睛在黑夜中熠璨,伸指进去探了一下。
谢澜安正烦在屋里捂了一脖子汗,被轻凉的指尖偷袭,悸得瞪起眼睛。
果然出汗了。“女郎先上马车等我,不要着凉
了。”胤奚眼睛湿漉漉的,说不上是害羞还是自责。他伸手将谢澜安的斗篷裹紧些,自己转头往人潮流动的灯火中张望。
谢澜安在他抬步前拉了他一把,好笑道:“学人给我买兔子灯啊。”
胤奚一点也不奇怪女郎能看穿她,勾着唇线无声地笑。
谢澜安不喜欢看灯,喜欢看他拿腔作致的小表情,跟二吴山水似的,朝晖夕阴气象万千。她负手问:“你有钱吗?”
胤奚慢慢摇头。
老胤家的家训,没有藏私房钱的道理。
“玄白。”谢澜安喊了声,让捂着半边腮帮子的近卫把钱袋给他,嘱咐:“多挑几样精致小玩意,回家后分给孩子们。”
不知荀胧小丫头被老师接回家没有,加上小宝、方麟、小扫帚就是四份,弟弟妹妹虽已不是孩子,也不能没有礼物。嫂子劳操家事辛苦,更不能不备上一份心意。
胤奚接过钱袋,他遽然回头。
玄白也不顾上酸牙了,几乎同一瞬间,循着耳目的本能拧身惕望。
火树星桥下隐藏着黑暗的角落,胤奚锐利的目光在其中搜索,什么都没发现。
“怎么了?”
“没事……兴许我看错了。女郎先上车。”胤奚身上的腻人气不见了,紧起的眉骨透出巢中宝物受到觊觎的兽类的冷硬。
谢澜安懒洋洋的,没说什么,登上马车。胤奚犹豫了一下,看向驻守在马车外的玄白及为数不少的随扈。
玄白手背向外冲他一摆,意思是这有他呢。
物肖主人形,胤奚从谢澜安身上学到最多的,就是她每临大事有静气的定力,果然转身走入闹市,捺着耐心挑选千姿百样的花灯。
等他回到车上,谢澜安已经解下斗篷,皮肤上浆果色的印痕暴露在昏错的光线下。胤奚提近手中的明角美人灯,便连那糜红的边缘也照得一清二楚。
胤奚滚了滚喉。
谢澜安撂下扇尖挑起的车帘,回过头,朝他目不转睛的瞳仁吹了口气,“方才怎么回事,在我面前别藏着掖着。”
胤奚酸痒得眨眼,错开视线,将买来的东西排在屉几上摆弄给她看,照实说:“方才在外头,好像暗中有眼睛盯着这边,不过一错眼那种感觉又没了。”
谢澜安大举土断,得罪世家是铁板钉钉的事,有人盯梢伺机报复也在意料之中。她听后一笑,后背放松地靠在厢壁上:“好啊,就怕他们不动手。”
她最不忌的就是牛鬼蛇神。
望着这张桀骜张扬的脸,胤奚就什么都不怕了。他轻轻抵上谢澜安的额头,目光落在那桃花一样绯丽的唇瓣上,避了过去,又自然地向下。
在张口含住那明晃晃的罪证之前,谢澜安油然警惕,她还没跟他算后账呢,眯起眼眸:“胤衰奴你要是再敢——”
胤奚下扫的睫梢划过女子皮肤的纹路,愉悦地探出舌尖。咬弄够了,他歪头拨开自己的衣领,露出不亚于她的雪白肤质,低声引.诱:“女郎也可以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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