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澜安闻言,笑容隐没下去,轻轻叹息:“我哪里当得起,我是不堪大用的,只打算辞官卸任了。”
朱御史听了这话,宛如当头一棒。一滴墨珠啪地溅在他的朝靴上,老头儿像被针扎了似的,“什、什么?谁要辞官?为何卸任?”
他转念想到谢澜安应是才从陛下那里来,脸色猛变:“难道是陛下……有何不满?”
中丞已将这得罪士族的差使做到这份上了,陛下难道还会求全责备吗?陛下此时撤了靠山,那与过河拆桥何异?
谢澜安霎睫环扫门窗,见四周没有闲杂人等,方忧郁地摇头:“陛下却是对我勉励再三,只不过回途上,我遭遇了一次刺杀……仅差毫发便命丧黄泉了。澜安年轻,诸公莫笑我,也不知我还有无造化再为国朝奉身,为陛下效命。”
遇刺!众人悚然而惊。谢澜安是个什么样的性子,在座的有目共睹,连她都因此受惊生出辞官之心,那袭杀时的惊险可想而知。
朱御史连笔都忘了放,骇声问:“何人敢刺杀朝廷命官,中丞可有受伤,可禀报了陛下?”
“尚未告知陛下,唐突说起,恐惊扰了圣驾。”谢澜安道,“再说杀手是个死士,难以追缉真凶,即便禀报圣听,徒叹奈何。”
“这……”朱御史为官多年,知道朝堂这滩水有多深,谢澜安非常人行非常事,得罪的政党不在少数。他抿了抿象牙镶补的门牙,肃色看着谢澜安,“含灵,老夫今日倚老卖老,唤你一声含灵。你一路行来极是不亦,愈是敌暗我明,愈不能轻退,朝中如今气象焕新,世家之势大不如前,而今正是你这样的忠君之士大展拳脚之时啊。”
谏议大夫辛少筠轻睇中丞大人的忧容,再看耿直实诚得过了头的朱老,不禁想摸鼻子,好歹忍住了。
他可从未将谢澜安视作寻常女子,一个敢把太后欺瞒于股掌,敢和世家叫板的人,会退?辛少筠顺着她的话风往下说:“大人对幕后凶手可有眉目?”
谢澜安没说有,也没说没有,声气淡漫:“当初太学生在虎贲营眼皮子底下中箭而亡,呈报大理寺后不也不了了之了么。巧得很,刺杀我的人,也使得一手连珠箭。”
辛少筠一瞬会意:“大人的意思是,刺杀您的杀
() 手,与去年在太学前射杀太学生杨丘与学子楚潜心的是同一人?”
对于这一案,辛少筠心中有自己的判断。当时下令围太学的是靖国公,出动的是虎贲营,杨丘死后大理寺介入调查,发现当日虎贲营并未调弓箭手,作为物证的两支羽箭也非禁军制式。
这便奇怪了,金陵中谁有动机与能力,敢激化当时尚且如日中天的庾家与为天子储相的太学之间的矛盾呢?
纵观整件事中,太学蒙受了损失,庾氏直接覆灭,连谢大人都因为封锁太学而挨了骂——唯独那位百官之首,隐身于浑水之下,坐看外戚这个庞大对手一夜灰飞烟灭。
谢澜安转头看了此人一眼。
记得太学案的受害人名姓不算什么,但是楚清鸢表字潜心,此事并没有几人知道,他不喜这个“潜”的意味,自己很少使用。
只有刻意了解过那个案子前因后果的人,才会时隔半年还能脱口道出。
“这位……辛大人。”她凭印象道出此人姓氏。
“草字竹客,见过中丞。”辛少筠落落大方地揖袖,想了想说,“连珠箭技艺高妙,练成不易,这样的箭手六大营里也少见,寻常门户雇佣不起。若是高门里豢养的死士,那么锋及而试,绝不止出手两次。下官愿往刑部与大理寺查找卷宗,看看过往有无类似案情。”
尤其是,与那位丞相政见不合的大臣遇伏受伤的情况。
御史台还有这样的人物,谢澜安凝目多看了辛少筠两眼,缓缓点头。
“此外,”她轻巧地抖腕展扇,接住朱御史手中笔滴下的墨珠,轻勾的嘴角隐着成算,“还要请诸位帮忙查些旁的东西。”
朱御史到此刻也意识到了什么,转头撂开笔,同仇敌忾地问:“要查什么,大人只管吩咐。”
谢澜安竖扇遮着半张脸,倾身在朱御史耳边轻语几句。
那道顺着绢面流淌而下的墨迹,沿扇骨洇入扇底的水墨莲池,搅浑了一池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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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确定谢澜安入宫时行动如常,并未受伤?”
王丞相崇尚清虚而治,除了议事批红这类大事,几乎不在台城办公。此时他在家中,目光锐利地盯着长子王道真问。
“正是呢,听说陛下留她在西殿商谈许久,而且出来后,也没有她遇刺的消息传开……”王道真闹不清楚,压低声音,“阿父,会不会死士没找到机会下手?”
他说完又自己摇头,“——可若失手,也该传信回来……若说泄露形藏被谢澜安拿住了,以她有仇必报的性格早该闹开了,不应当这么消停……”
屋檐下筑巢的燕子一声声叫得人心烦,王翱挥动麈尾,拂散博山炉中飘出的云雾,“朱雀驿丞怎么说?”
他们现在只知谢澜安昨夜下榻在城外驿馆,至于具体发生了什么,如何都打探不出。
王道真:“已经派长史去查问了,还未回来。”
事情不大对劲。王翱给死士下的命令是在谢澜安回京之前动手,能一箭
射杀最好。死士是他精心栽培的,箭法轻功皆是顶尖,如今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王翱忽然凝眸:“不等了,给大司马去信。()”
“……??沚??[()]?『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王道真一时没跟上父亲的思路。
“谢澜安顺利完成了三吴的清田土断,其他州郡很快会顺风披靡,她这次回来,必定要更进一步。”王翱面沉似水,那是老狐狸在危险临近前产生的预感,“这个女娃子,把世家杀得差不多了,观其心迹,下一步只怕要抬举寒人。”
“可大司马便是寒人出身……”王道真心里没底,“褚啸崖坐山观王谢相斗,对他全然无害,他会愿意联手王家对付谢澜安?而且这人对谢澜安貌似有些心思。”
王翱沉笑:“你道一刀一枪从底层拼杀起家的人,是贪恋温柔乡的糊涂虫?那老狗是寒人出身不假,也的确和世家不对付,但是放任谢氏坐大,对他便无威胁吗?”
谢含灵若在朝步步高升,她叔父谢逸夏在荆州便有倚仗。一山不容二虎,北府与西府互相掣肘多年,他心里不会痛快的。王翱若许诺褚啸崖剪除谢氏后,助他统领荆、豫、扬三州诸军事,到时褚啸崖便只在一人之下了!
他会不动心吗?
“父亲三思。”王道真不自觉抵住了牙根,感觉后背有寒毛竖起,“谢澜安还未成气候,我们可以徐徐图之,但若轻易答应了京口那头狼,让他吞吃三州,那才是咱们王家、也是皇座上那位少主的大威胁呀。”
王丞相却道你错了,他呼吸深沉:“她未成气候?她快成大气候了!”
以王翱的眼光,能一眼看出褚啸崖的野心,说到顶就是图谋九鼎,把一人之下换成个万人之上。退一万步讲,哪怕皇帝轮流做,谁也离不了他在朝中经营半世的根基,根子在,王家就倒不了。
可是谢澜安不一样,她不看重现成的基业,也不想维护自己的出身,这个年轻女郎取法太急,出人意表,她才更像伏在暗夜伺机而动的刺客,准备掘掉所有人的根!
观水观澜,王翱却越发看不透谢澜安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这女子有几分邪气。
驱虎吞狼,顾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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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要办的事安排明白后,谢澜安留在御史台,处理离京后积压下来的公文,直至金乌西垂。
昨天夜里她便没睡几时,今朝早早起程坐了一个多时辰的马车,接着又入宫处理大半日公务。可谢澜安精力充沛过人,下值走出西掖门时,仍旧神采奕奕。
肖浪还候在掖门外,谢澜安见了没让他继续跟着,令他回骁骑营待命。
肖浪领命去后,谢澜安将染墨的扇子抛给玄白。她盯着脚下崭新的莲花砖,吩咐:“去郡主府送个名帖,问安城郡主明日空不空闲,我给她带了礼物,请她过府一叙。”
适才在阁中有意无意地问起,她得知新年之后,皇帝采纳臣工的谏言纳了四名朝臣之女,封两妃两嫔,成蓉蓉这个绾妃是四妃之首,只是后位依旧空悬。
在宫中很多话不好明讲,但朱御史的言下之意,是陛下在等哪位妃嫔诞下皇子,便册立谁为皇后。
谢澜安仍然对成蓉蓉是如何进的宫有些在意。陈卿容和她走得近,问她再合适不过。
“还有。”
玄白小心地把主子给的折扇掖进袖中,已经要抬步去办了,闻言赶忙立住。
阁道左右无人,天际如血的红霞倒沉在谢澜安眼底。“楚清鸢,”她字音轻吐,“是时候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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