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勾住他下巴,命令道:“那给姐姐乐一个。”
胤奚扬起脸,眼眶里还蕴着水泽。两人大眼瞪小眼。
谢澜安:
“任何话都能说,不是你说的?”
胤奚又把脸埋了回去,闷闷吐气:“比你大。”
·
受“金陵夏课”的影响,太学近日来讲学的风气也很浓厚。
这日楚清鸢从太学出来,身边送他的是一位头戴纱冠身着裰衣的中年儒士,他看着楚清鸢,眼里带着满意的笑容。
行至无古木遮荫的阳光下,楚清鸢眉目奕然,忙侧身揖手:“学生不敢劳老师相送,老师快请回吧。”
这位儒士便是太学的礼经博士魏甫。宫中无秘事,自从楚清鸢被皇帝召见的事流传出来,他在一学一监的名气,已经不比另一位姓楚的同辈俊杰小了,这也使得楚清鸢收获了一些读书人的追捧。
他出身寒微又如何,自打谢中丞荐开恩科,大玄最水涨船高的就数寒门书生了,连之前十分抵触闱考的世家,也开始暗中物色优秀的寒生纳入门下。
从前羞辱过楚清鸢的老东家丹阳郡尹,也看重楚清鸢得陛下青眼的这层关系,派人访他,意欲重修旧好,却被楚清鸢婉拒。
恰好魏甫相中楚清鸢的资质,而楚清鸢也耳闻过这位魏先生廉洁慎肃,不媚权贵的高洁品格,便顺理成章拜他做了老师。
“清鸢,鸢飞青天,说不定此届会考,你的名字便在三甲之列。”
魏先生对他新收的学生如此期许。
楚清鸢走出御街,连神采都是意气张扬。乌云拨去见青天,他如今得到出入太学的资格,又有浩瀚书籍供他翻阅,对于中举,他亦有莫大信心。
路上经过一间蜜饯铺子,楚清鸢看见一个人从店里走出来,手里提着几包麻绳悬系的油纸裹。他眼中霁色晦暗,停下脚步。
出门给女郎挑选蜜饯佐药的胤奚,也看见了对方。
胤奚身着一件家常轻衫,头不戴冠,只以一枚骨簪束发。那身衣料是上好的绫缎,可袖上却有缝补痕迹,罩在他身上,却又不突兀,自成一派磊落风神。
楚清鸢往这人手里瞥了眼。
见他还在做着杂役之事,心下一松的同时又觉不屑,脖子却不由自主地发紧。
他还没忘记上次在士人馆,这人是如何像疯狗一样掐着他。
胤奚径先收了视线。两人擦肩时,楚清鸢开口:“现在弃考还来得及,你落榜,丢的是她的脸。”
有些人之间的敌意来得莫名,又似注定。这二人恩怨由来已久,楚清鸢只要一想起当日他向谢娘子献文时,这个卑贱的奴靠着他的皮相顶替了自己的才华,也顶替了谢娘子对他的关注,心便不平。
好在,他一路跌宕,却从未自弃。他没被曾经的唾沫淹死,没被这个人掐死,也没被谢演打死,老天劳他筋骨苦他心志,就注定了楚清鸢是一飞冲天的命格。
谁敢挡他,他就将谁踩下去。
胤奚侧头盯住楚清鸢的咽喉,轻描淡写:“我说过,我陪你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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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清鸢回到小长干里,仆翁看着郎君的脸色,小心
问道:“郎君今日在学里不顺吗?”
楚清鸢松开眉头,摆了摆手,他何必为一个不是对手的人耿耿于怀?仆翁而后捧出一张烫金帖子交给郎君,浑浊的眼里放出光彩。
老仆禀道:“辰时一位姓邓的老爷来家中拜访,说是从丞相府来的,请郎君黄雀楼一叙。”
楚清鸢目光深深一动,接过帖子细看。犹豫片刻,他阖上道:“替我婉拒了吧。”
他想寻一位有德清流做助力不假,却不想和丞相府沾边。世家正日薄西山,陛下也不喜王氏,何况楚清鸢向来不赞同士族垄断窃权的行径。
与其攀附相国,他何不站得更高些?
要做,便做明君之辅!
可是他虽富贵不能淫,饱受谢澜安新法威胁的王府却不甘错过这等好苗子。
王道真还等着圈中的这些学子中举任职后,再为王家所用呢,是以隔日,一辆车驾便在拦在了楚清鸢的回途。
所幸楚清鸢今非昔比,不会再出现像谢演那样的混不吝半道掳人之事。楚清鸢见情势压人,只得上车。
邓冲倒未将人往大庭广众处引,而是选了一条小巷里不起眼的茶寮。
“请大人恕罪,”楚清鸢见面拜人,端的不卑不亢,“学生蒲蒿之姿,实不堪蒙丞相错爱,且学生已拜了师门,难以改投门庭。”
詹事邓冲架着腿坐在楚清鸢面前啜了口茶,撩起眼皮瞅他,“真不再想想了?”
楚清鸢轻轻摇头。
邓冲忽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郎君转头看看呢?”
楚清鸢不明其意地回头,下一刻,他猛地握紧袖中的手掌。
只见换了身蹀躞锦衫袍的魏甫自门外进来,满面含笑,先是躬身向丞相府的长史一揖到底,而后指着楚清鸢,对邓冲笑道:
“使君,敝人不曾说错吧,这后生贞骨凌霜,意如磐石,他朝为丞相效力必是一心一意呐。”
“是吗?”邓冲无聊地抖抖袍摆,“可是我看着,这位郎君貌似不大看得上我们府第啊。”
“使君玩笑了不是!”魏甫笑得还如同在太学时一样清风霁月,可那嘴脸,却让楚清鸢感到一阵陌生和恶心。
他看着魏甫转过来凝着自己,别有深意地说:“为师多年来一直蒙受丞相提携之恩,只是外界不知罢了。你是我的学生,自当尊师重道,与我同效于丞公——毕竟,闱考在即了。”
楚清鸢喉头如哽泥沙,忽然有些想笑。
他以为总有清流,是不与暗世同流合污的,他以为总有名士,是当真赏识他的学问……
原来这世道,还是没变。
这一刻,楚清鸢终于切身地理解,为何谢含灵那么强硬地要改变旧制旧法。
如此乌烟瘴气的大玄,再不变,真就要烂到根子里了。
“学生,”楚清鸢低下头颅,掩住眼底裂石拍岸的巨浪,温顺地回答,“愿听凭先生教导。”
他们用闱考来威胁他,若他今日不答
应,王氏有一百种办法能阻挠他参加考试。楚清鸢心不污尘,他只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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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澜安一副调理身体的药服完,日子不觉便到了六月中。
女学馆的学生们每日埋头温习功课,生怕浪费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两个月过得漫长又充实,仿佛只是一眨眼,郡试的日子便到了。
学里出资,为参试者统一配备笔墨砚台。谢澜安担心天气暑热,学子在试院中中暑,尤其是不放心百里归月的身子,便又请旨在试院的每间考舍内置一个小小冰鉴。
郡试第一日的大清早,胤奚在院子里四平八稳地走了一趟拳。
歇养几个月的左臂终于力贯筋骨,胤奚出了一身透汗,酣畅淋漓。
谢澜安站在主屋前的廊子上,负手看着,笑得洋洋。六月的初试只是第一关,小郎君没有如临大敌,冲这份松弛,便是她教出来的人。
她背着手走下台阶,对胤奚说:“送你样东西,就当给你添个彩头。闭眼。”
女子的姝容在明光下灿若桃李,胤奚汗湿的衣布下撑出了肌肉匀亭的宽肩架子,他喘息略热,擦了鬓边的汗,目光扫过谢澜安饱满的红唇,乖乖闭上眼睛。
心跳得略快。
只是随即,他便听见另一道脚步声走进院子,应是玄白。便知自己猜错了。
却也不失望,依旧耐心期待着。
很快,一点微凉的触感扫过他手腕。谢澜安说睁眼,双手从玄白手里接过一口颇具重量的长刀,提得有些勉强,却不假于他人手,亲自送到胤奚手里。
她曾答应了他,为他锻一把好刀。
此刀形制是祖老画图亲自定下的,糅合了女卫们兵器的余料,千锤百炼。
胤奚见刀第一眼,瞳眸便雪亮。他接过这柄雁翎形状的宝刀,压手的分量刚好趁手。
只见鞘裹鲛皮,镡锤镏金,胤奚抽刀出锋,一声清悦的龙吟响荡中庭。
然后他看见了刀背上的刀铭:鸾君。
谢澜安满袖春风地看着他。
胤衰奴从鸾君刀上抬眼,嘴角微颤。
衰者至弱,奴者至贱,她却偏说高飞如鸾,矜贵如君。
玄白已无声退下了。养鹤台的白鹤飞到主君院里,雪色长翅,若垂天之云。风起于天末,来拂女子衣鬓,胤奚左手提新刀,右手轻揽她的腰,低头将嘴唇贴在谢澜安的唇角,轻而郑重道:“不负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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