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的字的确好,苍劲有力,铁画银钩。
花又青只是笑,笑得嘴也干了,唇沾着牙,干燥得像渴水的小青草。
“我现在看着你,就像看到了我那失散的小妹妹,也不知她现今在何方,有没有东西填饱肚子,”金开野怅然,忽又问,“青青姑娘几月的生辰?”
花又青小声:“哥哥不让我告诉别人。”
她每说一声哥哥,金开野眼神就黯上一分。
对于玄门中人来说,生辰八字的确需保密,法术诸多,稍不留神就着了道。
金开野没有继续问,听外面敲响了早膳的钟,他起身告辞。
离开前,给花又青留下好几包精致的点心,小小方方,甜丝丝的香气。还有些散碎银两,及一摞切好的方纸——
那纸张中压着颜色犹新的花朵草叶,金开野赧颜,说是市面上流行的信笺,这是加了梅花和竹叶做的。
听人讲,花又青喜欢写字,所以让人买了些。
听人讲?
听谁?
花又青很快便明白了。
金开野从她房间中一出去,隔壁病弱的蓝琴便一瘸一拐地扑了过去,满心欢喜地叫着哥哥。
蓝琴仰脸看他,满眼孺慕,问,金哥哥,是不是特意来看我的?听说你买了梅花笺,是特意给琴儿练字用的吗?你身上有好香的味道,是不是藏了枣泥糕呀?在哪里呢?
金开野转身,下意识往花又青方向看。
门虚掩着,花又青早已趴床上闭目养神。
凭借着一张人见人爱的脸蛋和甜蜜蜜的嘴巴,花又青早已探听到了玄鸮门的不少八卦。
譬如蓝琴的腿伤,她母亲过世后,她父亲从宗主升任掌门,曾违背门派规矩,强行将女儿接到内门中教习,不足一月,蓝琴便忽然间不能行走了。
纵使叶靖鹰倾力拯救,也没能让她恢复如初,多少年过去,仍旧是一瘸一拐。
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天道
,是门派自建设之初的规矩禁制。
蓝掌门膝下无子,便选了一个中意的外门弟子,悉心培养,又让对方在外山上照拂蓝琴;后来,权利更迭,掌门担心自己死后,女儿无依无靠,便又认了弟子做干儿子,常在夜间单独教习,令其顺利通过考核进入内门,又一路替他铺路,扶他登上宗主的位置。
这个因被看重、一步登天的幸运弟子,就是金开野。
院外,蓝琴犹在说话,轻快又干净。
花又青默不作声,看着桌子上糕点发呆,过了一阵,她打开油纸包,尝了一块儿枣泥酥。
嗯,确实甜丝丝的,枣泥馅儿又甜又绵,饼皮酥酥地掉渣,好吃。
和人伢子给她吃的那块儿味道一模一样。
花又青已经很久再未想那些事情,凡尘往事,不过须臾一梦。
可不去想,也记得。
四师兄常好奇问她,为何所有口诀,都是念一遍就会背?莫非上天也眷顾她,给她这样过目不忘的脑子?
花又青不觉是上天眷顾,只觉是一种惩罚。
喜欢记得清楚,不喜欢也记得清楚。
妈妈柔软的手,她记得清;每次吃荤腥,父亲都悄悄将大块肉埋进她碗中,她记得清;
湿冷木头床上躺着的昏迷娘亲,她记得清;父亲将她装进破竹筐时的眼神,她也记得清。
她蹲在装蘑菇割猪草的竹筐里,看着父亲和人伢子讨价还价,看着父亲只拿到半贯铜钱,大雪封城,粮食金贵,那半贯铜钱连二十斤米都买不到。
人伢子转手将她卖给餐馆,捏着她的胳膊,说她的肉多么嫩多么可口。
花又青听到了自己的价码,至少要一两银子。
她没同师姐妹说起过这件事,也没有怨恨过,怨什么呢?父亲同样无助,她只是孩子,而娘亲是他发妻。
孩子还会再有,可发妻只有一位。
若不将她卖掉,一家三口都会饿死在那场雪灾之中。
花又青只是可惜地想,那个时候父亲真的不会做生意。
若是直接将她卖去餐馆,能多拿一倍的钱;
再或者,磨刀捡柴,将她直接拆开吃了,她那时候虽然瘦,但也有肉,剁开了,天冷易存放,和干草一块儿熬煮汤,也足够父母吃上一段时间,至少要比那些米吃得更久。
花又青没什么怨恨的,生她者父母,双亲给予她这血肉之躯,于她有莫大生恩;后来将她卖掉,用了卖她的钱,算是她提前报了这恩情。
不过是父母与她缘分已了,尘归尘土归土,今后各安天命,再无相干。
正如下山听戏,听到的那出戏,哪吒立在钱塘关,削骨还父剔肉还母。
她已经全还清了。
前尘已了,她只是花又青。
为救大师姐而不惜涉险的花又青。
即使是接近傅惊尘。
不知是否被她的书信震撼到,中午小白鸽咕咕飞回,红喙啄翅膀,
认真地梳理羽毛,并未带来回信。
花又青掰开金开野带来的那些酥饼,小心翼翼地喂给它,那些碎碎的饼屑里掺了酥油,小白鸽也爱吃。
蹭了蹭小白鸽的脑袋,准备午睡时,透过纸窗,花又青看到蓝琴在院子中踱步。
她腿脚不好,天生的经脉损伤,每日都要绕着院子走好几圈,坚持着。若长久不动,腿才是真的废了。
花又青有些同情这个女孩子。
父亲违背门规,一意孤行,致使灾祸降临在这一弱女子身上,十分不公。
怎么不让天谴落在违规的那人身上,可见禁制也欺软怕硬,只敢磨刀霍霍向弱者。
夜里下了密密的小雨,花又青刚展开信纸,琢磨着明日的信该如何写,尚未想好,听到外面紧密钟声。
原来是蓝琴失踪了。
蓝琴虽在外山,却是掌门唯一的女儿,霎时间,内派弟子亦纷纷出动,各显神通,一寸寸地搜寻着她的下落。
花又青不欲参与这场搜寻,但见同院其他的孩子都出动,她也裹上衣服,决定趁乱多逛一逛。
她没想到会误打误撞找到蓝琴。
彼时夜凉如洗,雨落惊尘,乌桕树下有着大片的荆棘,细若游丝的淡血腥味。
黑压压的池塘中无丝毫活物,花又青的异眼看得清楚,若不慎滑落,就沾落那暂时封印法术的符咒,跌入外门禁区。
腿脚不便的蓝琴俯在地上,不知那池塘中是否有什么东西,生刺的荆棘藤缠着她的脚,直直地往下拽,她脸因失血而苍白,瞧见花又青,她急切出声:“别过来——!危险!”
这个尚未到豆蔻年华的小女孩,眼中含泪,已然力竭,泣不成声,还在提醒她:“别误了你性命,你快去找人,我没事的。”
怎会无事,荆棘拖拽她的速度愈来越快,再不出手,怕是转瞬间,她就被池塘吞了下去。
性命攸关。
花又青默不作声,她暗暗用玄术,才觉掐诀无效,那拖着蓝琴一寸一寸向下的荆棘是池塘中的未知之物,那池塘表层就是一个结界,所有玄术都不能对结界内的东西起效。
眼看蓝琴半只脚进了池塘,花又青不再犹豫,她不再用玄术,奔至池塘边,半蹲身体,抬手向蓝琴:“来,我拉你——”
哗啦啦——
黑压压池水高涨,花又青只觉胳膊一痛,她低头,错愕地看到蓝琴将一捧水泼在她脸上;虽不痛,但她的术法却被封印了。
花又青急急一退,而蓝琴已腾水而起,恶狠狠,一脚踹在她胸口,声音却仍是柔弱的。
“受死吧!”
花又青的身体尚小,失去术法保护,与普通孩童无疑。
她一个趔趄,整个人重重跌入池塘中。
急促下坠。
并未坠到塘泥中,这池塘是无底的!
池塘连接着天空。
水云相接,池天互连。
穿水坠空,花又青惊诧发觉,池塘下又暗藏一小空间,鸟语花香,别有洞天。
坠落持续时间不久,她无术法护身,只祈祷不要跌在石头上,并不想死得那么难看、痛苦。
上天眷顾。
她直直地砸到温软的东西上,只听男子一声闷哼,再无动静。
竟然压到了人身上。
花又青迅速坐起,错愕地看着身下人的脸——
傅惊尘???
她谨慎伸手一探,大惊失色。
不好,还有呼吸。
……
花又青守着傅惊尘,一边啃桃子,一边等他醒。
约莫一炷香,傅惊尘终于悠悠醒转。
眼看他睫毛微颤,花又青丢了桃子,扑上去,跪坐着,一头扎进他怀中,脑袋拱他胸口,沾了桃汁的手在他衣服上狠狠擦了擦。
“嘤嘤嘤,惊尘哥哥……”花又青抽噎,泪如雨下,“你终于醒了呜呜呜呜,兄长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昏倒在这里?呜呜呜,我好难受——是谁?是谁?是谁如此狠心,竟然打晕了你?”
傅惊尘未睁眼,温柔握住她手腕:“我不知是谁打晕我。”
花又青梨花带雨。
“不过,”傅惊尘缓缓开口,“昏迷前最后一刻,我只看到你骑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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