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国地处南境,鲜少落雪。
莫不欲生于姜国,长于孟国,少年成名,人人称赞,偏偏后面还要跟上一句——
“可惜还是不如定清当年。”
定清,定清,其他修道者的榜样,也是绝了莫不欲“天下第一”的墓葬。
无论如何努力,如何勤奋苦练,莫不欲都始终活在定清的阴影之中。
他就像一座永远都翻不过去的大山。
可那又如何?
人人皆有七情六欲,终于有一日,莫不欲听那些长辈们摇头叹息,说定清如今也栽了个大跟头,名声不保,被一个海,棠宗的妖女破了戒律;现在和那妖女日日厮混,破了师徒伦理,甚至光明正大地与那女子师徒相称,夫妻相称,当真是连脸皮也不要了。
另一边,战事频起,黑魔作乱,各国各地地蛊惑人心,挑起战争。定清游说各个门派,同他联手共同封印黑魔,一路上,有门派被其感动,一口应下,亦有谨慎之人,未曾表态。
彼时,莫不欲的师尊在东阳宗中有极高话语权,那东阳宗本答应了和定清共同做事,但入了夜,莫不欲悄声问师尊——
如今清水派声势逐日壮大,这封印黑魔又多波折,论资排辈,清水派都是些无名无姓、无家世的弟子,实力未知,只怕东阳宗要出大量优秀弟子过去;若是封印成功,此事是定清牵的头,那岂不是大部分功劳都要算在他头上?届时人人都敬奉清水派,东阳宗倒占不了什么好处去;若是封印失败,东阳宗折损大量弟子,声势和能力都将一落千丈,真真是吃力不讨好,说不定清水派还会趁机跃上,取代东阳宗的地位。
师尊思虑前后,认为莫不欲说的极有道理,立刻私下中同其余长老私下谈一谈。几乎没怎么费功夫,便达成共识。
不日,就差人送信给清水派,言明东阳宗不想掺合俗世间事。此黑魔乃人心恶念所化,纵使此时耗费心力去了,人心恶念在,它便终有再度汇聚的时刻。与其如今损耗元气去封印它,不若留着这些力气,多多做些利于民生、传道的实事。
得到东阳宗改口的消息后,其余观望的、甚至已经答应下来联手对付黑魔的门派,顿时又纷纷放弃。
理由五花八门,说到底,也不外乎那么几个。
若定清当真大公无私,此次联手也就罢了;但与芳初师徒悖恋一事,证明定清也不过是有七情六欲的俗人,而非毫无私情之辈。
人们对神的暇疵格外敏锐。
定清再度游说众门派,又在东阳宗静坐三日,不曾等到东阳宗之人改换心意。到了后来,无人奉茶,无人接待,莫不欲悄悄去看,只见他白衣胜雪,孤寂静坐。
最终也唯有定清携清水派上下弟子共同封印黑魔。
莫不欲提前潜入师尊房内,违背门派规定,观测镇派之宝,询问铜仪,定清此举是否能胜——此铜仪可观测到天道外的妖魔降生情况,也是定清恳请东阳宗援助的原因之一。
铜仪显示,百余年后,黑魔沉睡;自此,人间至少两百年,都不再有战乱。
这可不行。
自古战乱出英才,越是战争,动荡,不安,越能令修道者急剧修炼;正如民间流传“家国不幸诗人幸”,磨难能磨出杰出文人墨客,而动乱和人命有助于宗门的扩张。
莫不欲选择从芳初下手。
这个令定清不再有“神性”、而有“私情”的姑娘。
她本可以不去死。
是莫不欲在各大宗门游走,利用人性的自私自利,毁了定清所有的结盟邀请;又私下放出定清和芳初厮混、媾,和、乃至于二人暗结珠胎的流言,最终亲口告诉芳初——
因为你,定清才被千夫所指;
因为你,他才会被人辱骂指责。
黑魔乃人性恶念所化,这世间,唯一能消除恶的,便是爱。你大约也曾听人提起过,如今大家都不帮定清,就因为此段师徒孽恋。定清若想同黑魔一战,必须要他至爱之人心甘情愿炼制的剑。
你今日炼剑是死,倘若不炼剑,葬身黑魔一战中,也是死;不如你在此时心甘情愿死去,也能替定清、替清水派少些牺牲,也算是为了苍生黎明积德。
——不如将你快要成型的异眼给我,我便说服我师尊,要他们和定清尊主结盟。
……
芳初死后,莫不欲并未遵守约定,与之相反,他悄悄又散出消息,说芳初祭剑,实际上是被定清逼迫的。一切一切,都因定清过于渴望名利,想要独占“封印黑魔”的功劳。
此话流传甚广,莫不欲都做好准备,洋洋得意地等着看定清继续游说、再度碰壁。
可事实上,芳初祭剑后,定清再未同这些门派商议结盟之事。
黑魔一战,清水派弟子死伤无数。
纵成功封印黑魔,定清也不曾有半点喜色。往后时间,他不再收徒,但若有人上门求教,他也会帮以指点。
曾经听闻定清名号的人渐渐死去,那些光辉历史都被掩盖,渐渐只留他与徒弟乱,伦、逼徒弟祭剑的风,流韵事。
再后来,定清也死了。
莫不欲成了受人尊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
再没有人会说他,“有昔日定清的影子”,因定清的名声已渐渐死去。
清水派日渐凋敝,那些珍宝被人一一抢掠而去。
芳初血肉所化的那柄剑,虽由定清传授给了他的大徒弟温华君,但对方是个憨厚的,守不住东西,这柄芳初炼化的剑,也被莫不欲偷偷换了去。
温华君对此浑然不知。
此等绝世宝剑,莫不欲却用不得。
每次抓握,便觉头钻心地痛,如被黑魔钻入脑子那般痛苦。
后来有一日,那剑忽而遗失不见。
莫不欲也不好大肆声张,此剑正如他这个窃夺来的异眼,都是不能为他所用、不是他亲自修炼而来的东西,若是被人知道,那这些年的名声和脸面才是真的都丢尽了。
这柄剑……最好别被芳初——也就是今生的花又青得到,那剑上有她昔日血肉,一旦被她触到,大概率会觉醒前世零散记忆,甚至会得到前世的蓬勃修为。
芳初可是定清最得意的弟子,又年纪轻轻修成异眼,她那一身本领,不可小觑,甚至胜于同年龄时的定清。
不过她早些年在海,棠宗中,偏见和性别,让无数人忽略了她是绝世的天才——连定清都比不上的天才之女。
可惜芳初为爱、为黎明甘愿赴死,不曾留下身后之名。
唯独有一点。
当初定清临终前,莫不欲去探访他,名为关照,实际上想瞧瞧他是否还会轮回转生,要投生到何处,是否会危及自己的地位;果不其然,定清至死还在惦念着芳初。
日后,从那奔离的黑魔处,莫不欲也终于知晓,定清在封印黑魔之战后虚弱的原因。
如此功德,定清本该飞升成仙,得道长生,从此以后,摆脱轮回之苦。
他放弃了。
定清修出的两颗异眼,一颗被他亲手剜下,聚得、并保存芳初一缕残魂多年,日日夜夜以血肉哺育,瞒过天道,悄悄养着,一直养到他即将寿命尽。
一身本能飞升的功德,再加他亲自剜下的血肉,为芳初重塑肉身,送她再入轮回;又因封印黑魔的功德颇为丰厚,还能改变芳初那本应一生孤苦的命运,要她此生此世,能得父母兄妹之爱,还能享同门之谊,人人爱她。
这还不算。
无数人追求的异眼,定清将最后一个安放于芳初魂魄上,能助她轮回转生后,天然比旁人更多一份道行,更易成仙飞升。
至于他本人——
失了异眼,此生又在干涉下注定入魔,绝不能再修炼出新的异眼,断送求仙问道之路;
又代替、背负芳初此生原本的孤命,此生此世,丧父丧母,众叛亲离,纵使有真心关切他的,亦会因他而死。
可惜百密一疏。
莫不欲不曾想过,纵使入了魔,前世的定清、今生的傅惊尘,仍旧有着惊人的修炼天赋;甚至于,以他血肉重塑的花又青,也有着如他般的聪颖天资。
纵使满手罪孽,偏偏还有着丰厚无穷尽的修为。
那座阴影始终笼罩着莫不欲。
此时此刻,莫不欲深知,若同傅惊尘交手,必然讨不到什么好去。
但傅惊尘没有杀他。
定是有所原因。
“你这么久了还不动手,必然是有东西要问,”莫不欲说,“说吧,你今日设陷阱,深入东阳宗腹地,又是所为何事?”
傅惊尘直截了当地问:“是谁差遣你将青青送到我身边?”
莫不欲脸色变了又变。
许久后,他才缓缓开口:“我不曾做过此事,只是通过定清昔日遗言所知。”
傅惊尘阴晴不定望他。
“你若不信,可将墙上那封手书取下一观,”莫不欲说,“用清水泼向背面
,便能看到定清临终前留下的话语。()”
傅惊尘说:他过世距今尚不足三十年,而此墨宝落款距今近百年。?()_[(()”
“他临终前曾又在背后添补几句,”莫不欲缓和了神色,“不信的话,可取下一观。”
傅惊尘抬手,那墙上墨宝稳稳落入掌中,看背面,清水一泼,是熟悉字句。
「身死后,阴差阳错,我女以迷毂枝逆转时空,将至我儿身侧;为防此畸恋生,请不欲代为斡旋,分开二人,感激不尽」
看完,傅惊尘忽而笑:“和正面相比,这笔迹松散,显然是拙劣的模仿。”
“那是因为定清临终前使不上力,”莫不欲说,“将死之人,又怎能写出和壮年时一模一样的字。”
“若还有疑窦,你可前往清水派,借来他们的水月镜一观,”莫不欲知他们血肉本同源——芳初的血肉化剑,而定清以自己的血肉为来生的他们做了肉,身——水月镜不会详细显示前因后果,他们若是观镜,正如那一树所生;寻常人不知详情,定然会理所应当地以为是骨肉相连双生子,他笃定,“看看你二者,是否本源所生。”
话音未落,莫不欲忽觉咽喉一痛,口中亦有什么东西斩落。他一声咳,竟呕出半根舌头,和一截血淋淋的喉管。
莫不欲大骇,张口,觉喉间嘶嘶漏风。
“纵使是亲生兄妹又如何?不是又能如何?你此刻信誓旦旦,越发令人怀疑,”傅惊尘冷静,条理清晰,“莫长老,你表里不如一,我不信定清会看不透你,更不会深信你、甚至为你留下这种字句。如今,你所说的每句话,在我这里,都无什么可信度。方才问你,也不过试一试你罢了,可你真令我失望——既然你满口谎言,留着这舌头也无用。”
剧痛一刺激,莫不欲登时聚起精神,再不能忍,便要召唤助力。
傅惊尘忽而微笑,看他身后:“总算来了。”
莫不欲警觉,回头看。
什么?什么来了?
顷刻间,一似狗却又生双翼的妖物破窗而入,轰轰隆隆,撞落碎石。
它载着傅惊尘,往外飞去。
莫不欲伸手摸着咽喉,急剧愈合伤口,却也不敢再追。
——割舌破喉只是惩戒,谁知若追上去,傅惊尘会不会当真动了杀心?
莫不欲如今有名声有权势,万万不敢同他拼命。
踌躇间,只见那妖物载着傅惊尘,已腾空远去。
傅惊尘立于小黑上,低声问:“这个地方,今天和昨天见过青青的弟子,你可都杀死了?”
“嗝,你让卓木和我报信时,我就狗不停蹄地赶过来了,紧赶慢赶,问了一圈,凡是见过青青脸的,”小黑说,“如今都在我肚子里呢,一个都没漏下。哎,不过,就是有个瘦瘦的中年男人,费了我老鼻子劲,好不容易才吃掉他——除了刚才的莫不欲,我打不过他。”
小黑奇怪:“对了,你怎么不杀莫不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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