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无忧说:“弟子不敢。”
“我看你是敢得很!”傅惊尘说,“方才你看青青的目光,已是十分冒犯。同她说话时,你更是面红耳赤,口干舌燥,扭扭捏捏,搔首弄姿——收起你那些念头,莫继续作此等所想!”
青无忧抬头:“师尊,我……我不能自控。”
傅惊尘锐利:“你的功法需保持元阳之身,莫说连这也控不了。”
青无忧的脸还是红的,不仅仅是傅惊尘那一掌,还有此刻那些羞惭的话语:“弟子自知不配,也不敢妄想成为青青师姐的伴侣……若是青青师姐不嫌弃,得蒙她垂怜,我的一半功法,她若想拿去,我也无怨无悔。”
傅惊尘早已料到他会说些什么,但切实听在耳中,还是有些受不了。
他手一握,青无忧的佩剑自动飞到掌中;未除剑鞘,只握住剑柄,化为软鞭,狠狠十下鞭笞,打得青无忧背部布料破碎,四下翻飞。
傅惊尘重声问:“你还敢亵渎她?”
“弟子道心不坚,对青青师姐有旖旎之想,甘愿领责,”青无忧咬牙,忍着剧痛,“纵使师尊今日将我打死,我也不能为此断了念头。”
傅惊尘目露失望:“你很让我失望,这么多年,我始终将你当作亲生儿子来看待,为能让你修成异眼,助你得道,我——”
他说不下去。
青无忧亦心涌愧疚,面色渐渐仓皇。
是啊,师尊待他如此好,可他方才还那般揣测师尊——
……不过,此刻提起异眼,青无忧心中还是有些不适。
猜忌的种子一旦植下,根再斩不断、烧不尽。
傅惊尘说:“我有一法,除你苦痛。”
少年望着被他视作父亲般的师尊。
“我可以抽出你的记忆魄,”傅惊尘说,“找叶靖鹰配一副汤药,教你彻底忘记和青青有关的事情。从此之后,你留守玄鸮门,我不会再让她同你相见。如此一来,你不会再打扰到她,你也能重新修得正道——”
未说完,青无忧跪下,重重为傅惊尘叩首,行大礼:“师尊,弟子不求其他,也不奢望、不敢扰乱青青师姐修行。求您不要告诉青青师姐,更不要抹去我的记忆。修道修道,修的是心,我有七情六欲不能除,又怎么能是一副汤药就能忘掉的?用汤药强行抹去爱恋,更不能证我道心——求求师尊,收回成命吧!”
从他视角,只能看到傅惊尘一双鞋,动也未动,立在青石板地上。
青无忧磕头,倔强的少年,此生除却跪天地神明外,只跪过傅惊尘——他的师尊一人,重复:“求求师尊
() ,收回成命。”
他不想忘。
纵使苦痛,不舍相忘。
少年知爱恋痛楚,纵苦成黄莲犹不肯丢手。
磕头到绝望,才听傅惊尘叹气。
师尊躬身,亲自将他扶起,用丝帕擦他额头上的血:“蠢货。”
青无忧捂额头,不敢言。
“这四年来,我看着你长大,教你功法,”傅惊尘说,“早就将你当亲生儿子一般对待。”
青无忧不言。
“青青虽同你年岁接近,但她毕竟是我的妹妹,论道理,你都不敢唤她师姐,而是一声’姑姑’,”傅惊尘运气,为他疗愈额头上的伤口,“你知道,青青心思单纯,又曾在玄鸮门中住过这么久,不在乎所谓的善恶。她对你好,也是因为将你当作小辈,打心眼里将你当作侄子一般疼爱——想一想,若是被她知道,她以为的小侄子,一直在觊觎她,她该多震惊?多难受?多恶心?”
青无忧脸色惨白:“师尊,求您莫再说了。”
“我适才生气,也是因为如此,”傅惊尘沉脸,“我打你,不单单是你起了觊觎之心,还是替青青打你。你对不住她对你的单纯关照,更对不起她那赤诚的疼爱之心。”
青无忧说:“我这就去向青青师姐赔礼道歉——”
“回来,”傅惊尘叫住他,无奈,“当真是毛头小子。你打算同青青说些什么?她从未将你往那方面想过,你如今过去,说上这一通,只会令她徒增烦恼。她如今事情已经足够多了,难道你还要在这个节骨眼上给她平添麻烦?”
青无忧沉默,许久,才下定决心:“那我从此后,就多多为青青师姐效力。”
“如此才对,”傅惊尘欣慰,“你如今终于长大了。”
青无忧眼中仍是愁苦色。
他心知,那些奢望,今后也不必、更不能出口了。
师尊说得对。
青青师姐……只是爱屋及乌,因为敬爱傅惊尘,才会同样地疼爱他罢了。
不过是长辈对晚辈的关照。青青师姐有得道的潜力,他又何苦拖累她入这红尘……如今所有抱憾,都化作助青青师姐上青云的助力吧。
傅惊尘将手中软鞭再度化为剑,递给青无忧:“回去吧,别愁眉苦脸,今夜青青大约会心情不好,你莫多说话。安静陪着,做好一个侄子该做的事情便好。”
青无忧低声说是。
他握了那配剑,走出没几步,傅惊尘又叫住他,亲自为他整理衣衫,将他背后被鞭打破的衣衫恢复原状。
待外人瞧不出发生了什么后,才放青无忧先走。
傅惊尘不回去,他侧身,往空中那双生槐的枝干看一眼,风卷携槐叶落,迈步,跟上温丽妃离开的地方。
并没有被亲姐姐认下的温丽妃,痛哭出声,一路跑到一处木房前,四下无人,她一个人躲进去,坐在冰冷的地上,双手环抱臂膀,大哭。
傅惊尘抬首看。
是当初拘禁“温
华君()”的那个木房子。
他缓步走进。
幻境中的温丽妃自然察觉不到他的动静,她边哭,边喃喃低语。
……为什么修道就不能认姐妹了?难道大道真的无情吗?修炼有什么好,活着有什么好……姐妹在一起,粗茶淡饭,不好吗?为什么……?()?[()”
正哭泣着,听木门响。
弘光尊主缓步前来,踏入房门。
他比定清年龄还小,面容却苍老得多,背也微微伛偻。
温丽妃忍住哭声,行礼,唤了一声尊主。
弘光站在门口,说:“你姐姐不肯认你?”
温丽妃红眼:“姐姐一定有苦衷。”
弘光说:“你们姐妹二人多年不曾相见,只怕她对你的感情早已经淡了——”
“弘光,”身后响起定清的声音,“切莫乱说。”
弘光看他过来,冷冷一笑。
定清没有步入木屋,站在外面,平和:“当初你救下温家这姑娘时,就该知道今天发生的一切。”
弘光说:“师兄啊师兄,当初是谁口口声声,说不能见死不救?现在又是谁,在这里谴责我不该救下她?”
“我从未说不该救,”定清从容不迫,“只是你不该用这赤诚的姐妹情来做筏。”
弘光直截了当:“只要你将异眼给我,我便不再干扰你。你也知道,你活不过今年冬日,异眼对你来说,再无用处,不若给了我,我还能用它为飞凰重塑肉身。”
“我知道,”定清温和,“只是你为救飞凰,已多造杀戮,走火入魔。青龙山上,你命人挖了女子胞宫形状的墓室,又在其中放置被盐生腌的女子尸首,凝结怨气——若飞凰魂魄有知,定然不愿以如此残忍的手段重回人世间。”
弘光皱眉:“你知道?”
定清说:“我不仅知道它何时建造,还知道它何时被摧毁——”
话音未落,弘光横剑,指向他:“谁?”
“飞凰不会复生,那墓室注定会被人摧毁,那句凝聚了全部怨气的尸首,也会被人化解、超度,”定清叹,“为兄在这世上所弥留时间已不足一年,不想看你一错再错。”
弘光说:“我不信,你骗我。若你的卜算能力和异眼如此神通广大,又如何算不出芳初受莫不欲那小畜生蒙蔽?如何算不出她会为你而死?”
定清说:“弘光。”
冷风凄凄,他说:“生死轮回,非人力所能干涉。若非你苦苦执求,飞凰如今早已重入轮回。她一生福德绵长,再度投胎转世,也必然是衣食无忧,幸福美满。”
弘光说:“是啊,她不会再记得我,而我比她徒长三十余岁,如何还有颜面去见她。”
“迷毂枝,你不肯用,也不肯借给我,”弘光说,“我只当你为大局着想——如今呢?我只需要你身死后的异眼,来复活飞凰,她活下来,不会给你的除魔大业造成任何影响。”
定清摇头:“我不会给你。”
弘
() 光气得拂袖而去,只剩定清和房屋内哭泣的温丽妃。
“姑娘,”定清仍站在外面,没有踏足,宽慰她,“莫记恨你姐姐,是我卜过一卦,卦象显示,若你想此生安然无虞,她便不能时常见你。”
“为什么?”温丽妃眼角挂泪,“我做错什么了吗?”
定清说:“没有,你做得很好,只是造化弄人。”
温丽妃怔怔,止住哭泣,憔悴苍白。
定清转身走,傅惊尘随之转身走。
木门生苔藓,青石板幽冷,风过重门,打更几声。
寿命还剩一年的定清,和二十六年后的傅惊尘,皆一身白衣,步态平稳,一前一后,踏着同一方土地。
傅惊尘先停下脚步。
他唤:“定清尊主。”
定清亦随之停下,转身。
被傅惊尘觉察,他没有丝毫意外。
傅惊尘清楚记得——
幻境中,定清第一次见到青青时,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待看到身侧的他时,更是意外,甚至目露惊诧。
那个时刻,傅惊尘便意识到。
拥有异眼的定清能在这个幻境中看到他们。
定清又通卜算,只怕今日这场跨越时空的见面,也被他算到的——除了傅惊尘。
傅惊尘并不存在于定清的卜算中。
圆月辉光,两人相望。
相似脸庞,一老一青,一模一样,犹如不同时间的同一株树木。
“暗中偷听我对徒弟的训话,并非君子所行吧?”傅惊尘微笑,袖间捆仙绳已勾在掌中,一触即发,“传闻中心怀慈悲、至圣至神的定清尊主,竟也会做此下作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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