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还是被人跟到了洗手间门口。将芦荟味的洗手液抹在手心,还是不忍抬头面对从背后直指镜中的热切视线。我不得不主动提议“请一杯咖啡”以作赔礼,对方则毫不犹豫地爽快答应,两只眼睛望穿秋水似的望向我。要是有墨镜就好了。
项圈一样的焦糖布丁原封不动地躺在餐盘里,和它刚从盒子里被拆出来的时候一样。叉子斜斜摆在旁边,规规整整。眼前的大男孩低垂着眼,纤长的指节从衬衫的袖口露出,交迭放在茶几上。他的双膝像听讲座的小学女生一样尽量乖巧地向内并拢。鹿角拉花的咖啡被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着,似乎十分珍视的样子。也许是觉得烫。但更显得无害化了,让人想起某种影视作品里才会出现的羔羊。他低头认真抿了半杯,就又紧紧地盯着我。楚楚可怜的样子。
真奇怪,明明是个男生。而且他二十多岁了。
……像靠近壁炉取暖,觉得很热。更加古怪。
但一语不发的氛围简直怪得令人无法忍受。我只好随便说点什么,以便维持礼貌和体面的气氛:“我刚刚给我弟弟发过消息了,我会在这里等他。”
“抱歉,我爸……他比较敬业。”他立刻道,“他每次遇到有才华的小孩就特别……你弟弟的名字很特别,我印象中他提过几次。”
“提过几次?你刚才没说。”
“这不是怕我记错嘛……其实我爸不太常提到自己班里的学生,他在我出生之前就在带少年班了,”季尹说,“你弟一看就是少年班的。不瞒你说,我从小和这种天才打交道。”他像是想到什么,忽然看了我一眼,“要是早点认识你,说不定……”
“我可不是什么天才。”我摇摇头,“你刚刚说……”
“怎么可能?!”他明显不信的样子,又匆匆道歉,“对不起,我刚刚说?”
“……可是读少年班的是我弟,又不是我。”我说,慢慢地拿起叉子,握在手里,“季老师……你父亲提过椎蒂几次?”
他深呼吸了一下。好像和我讲话压力很大似的。“对,提过几次……那不重要!你弟特别天才,而且你爸特别厉害吧,是我爸的偶像。但、但这又算不了什么,你,你可是!”他愣了一下,像是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能说的话,像自己屏蔽了自己似的缄默一瞬,微妙地叹了口气,“你……好吧!总之,如果你也不是天才的话,我就是凡人中的最底层好了。”
……不明白他在纠结什么,不过,看起来他误会了很多。“请不要这么说。”我侧过头不看他,“我和椎蒂是表姐弟。他爸爸和我没有关系。”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我却无端生出一种直觉:也许他觉得自己很擅长和天才打交道,只是天才们碍于面子才和这位班主任老师的孩子搭搭话而已。想到这点我便更加耐下心来,提醒自己一个三十几岁的人不要和一个二十几岁的愣头青一般计较:“你有你的优势。”
于是他就一脸期待地看向我,好像等着我夸他点什么。原来从一开始就在等待着……一份来自于陌生人的夸奖?可是我才第一次见到他,又能夸他点什么呢?于是我只好说:“不如你先自我介绍一下吧。”
“哦,好,是!”他的双眼像被点燃了一样,脊背也立刻挺得笔直,“我是季尹,希城大学生物医学工程专业大四在读,明年毕业,目前在生命科学研究所见习。”他夸张地朝我做了个口型。
我皱皱眉,于是他又做了一次。
“……二零八?”我问。于是他拼命点了点头,捧着咖啡杯看着我。
“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我看过热搜,知道对男生来说,有些数字值得被铭记一生,死了也要刻在墓碑上。但一般男生自我介绍的时候,会带的也应该是一八零,或者一八几,而不应该是二零八——他看起来也没有两米啊?
在我茫然思索的时候,他的神色肉眼可见地沮丧起来:“没事,算了。”过了一会,他像想到什么,又渐渐振作起来,轻咳一声:“你喜欢宠物吗?”
“……啊?”这个话题也太莫名其妙了。
于是他把手机递过来,给我看了他的屏保:“这是我家养的德牧,三个半月了。”
我没有看那只巨兽幼崽。但,这是这只手第三次递到我面前了。
“很可爱,然后呢?”我问。
白皙、纤长,指头与指头之间十分分明,手背有青筋。像弹钢琴的手。
“哎——只是很可爱吗……”他又要叹气,作势要收回手。
好像有什么在我的额头点了一下。
“也很帅气呢。”我说。
也许,可能……应该是树上的金苹果吧?
“那,那你想不想找个机会认识它一下?”他眼巴巴地说,衬衫的半袖褪下一截,露出手腕。那块地方似乎本来戴表,常年如此,此刻仍比其他位置更白。
我拿起手机,没有递出去,而是虚握在手里:“如果我对别的狗更感兴趣,怎么办?”
“……也行吧,”他有些别扭地低下头,碎发也委屈地吊上眉毛,话音几乎只剩气声,“别的狗我也懂。我发视频给你。”
我笑了。于是他恭恭敬敬地递上手机:“我扫你。请多多致信致电,拜托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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