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而又觉得自己是个孩子了,正面对着一个给予他无上温暖,意味着永恒权威,同时也对他无限怜爱的母亲。
“母亲”微笑起来,朝着他微微俯身,丝绸的领口自然地下坠,几乎能透过开口窥见她的小腹。
皮耶罗满腹潮热。
她的戴着枝叶缠绕状的黄金额环,形制与足踝上的腿环极为相似,凸起的枝节与叶片的脉络清晰可见,几只镂空的蝴蝶点缀在枝叶之间,以粉珍珠作为翅膀的装饰。那看上去简直是以神力将真实的枝叶与蝴蝶点化为黄金,否则黄金的制品怎能展示出如此之多的精妙细节,与仿佛还在生长、即将振翅而飞的生机?
不,不。也许世代供奉圣父的金匠同样能打造出这样的首饰。难道拉斐尔将上位的垂怜换做了取悦这位少女的珠宝首饰?
他已经亲眼见到玛格丽塔了。如今看来,拉斐尔并没有失去理智。他爱她没什么奇怪的,他不爱她反倒会让人怀疑他的脑子出了问题。
柔声细语地,她告诉他:“你把嘴张得太久,有小虫飞进去了。”
皮耶罗猛地压住下颌,用力过大以至于齿根泛起钝痛。那种痛苦顺着他的神经一路传到太阳穴的位置,而后抽搐起来,他几乎无法稳住自己的面部表情。他用舌头舔舐上膛,这才发现口中的唾液已经干涩,活动舌根时仿佛摩擦两张砂纸。
他在口中搜寻,没感觉到有什么小虫。但玛格丽塔的表情和语气挺认真的,不像是玩笑话。他疑心自己是把虫子吞下去了……虽然这其实是常有的事,但被特别地提出来后,皮耶罗顿时感到腹腔里仿佛有无数小虫的爪子在拼命地抓挠。
不安地摸了摸肚子,皮耶罗由衷地希望胃里的虫子能快点死掉。
突然地,拉斐尔爆发出一阵大笑。他的双眼盛满了笑意,犹如阳光下还未枯涸的露珠般闪闪发光。紧接着玛格丽塔也笑了,倘若拉斐尔的笑脸是露珠,她的笑就是太阳本身。
不过,皮耶罗并未忽视一个细节,那就是她的表情神态与拉斐尔惊人相似。假如眯缝着眼睛去看,他们的笑脸完全一模一样,仿佛将拉斐尔的面皮揭下来、修修改改成玛格丽塔的面貌,然后再蒙在她的骨架上。
也许是……夫妻相?皮耶罗不太确定地想。
他已经知道自己是被玛格丽塔捉弄了,除了惊讶于这样完美的少女也会捉弄人之外,他更惊讶于自己竟然会那么地将她的一句话当真。
他的手还放在肚子上呢,回忆一下,几秒钟前他的表现真是蠢透了,确实值得两位观众开怀一笑。
他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女人喜爱华服与珠宝,这是举世皆知的真理。
哪怕非常不确定这场会面到底是什么性质,皮耶罗也刻意地没有去为其定论,但他还是预备着带上了送给玛格丽塔的礼物。初步地介绍过彼此之后,他将那个两个巴掌大的小箱子放到桌面上,轻轻推向玛格丽塔。
“初次见面,”他彬彬有礼地说,“一点小礼物,不成敬意。”
小箱子沉重如铁。它本身就是用乌木制作的,每个角都包裹着黄铜护角,既是装饰也是为了防止剐蹭与撞击。这种箱子里通常都放着其主人最为宝贵亦或者最为喜爱,并且是必须随身携带,哪怕出行在外也会慎重地存放在触手可及处的财富。
很多圣职者都有那么个珍惜的小箱子。里面会被存放的最合理的东西是精装的经书,能流传千年也不褪色腐朽的那种。不过,这是约翰的小箱子,所以里面肯定不可能是经书。
皮耶罗预先没有看过里面到底装着什么,他怕看了之后更生约翰的气。反正肯定是适合女人的东西,鉴于这玩意的大小不适合装零食。
玛格丽塔把手指搭在箱子上轻轻抚摸,而后用一个指关节旋转了箱子的方向,令开口朝向自己,又用指关节顶开了箱盖。
……她还怪有力气的,皮耶罗想,箱子确实不大,但乌木的重量也绝对不容小窥,很多成年男人都没法做出同样的事情呢。
箱子里装满了宝石。
每一枚都至少有鸽子卵那么大,全都经过了打磨与切割,颜色纯净,以红宝石、绿宝石与蓝宝石为主,缝隙中填充的是砂砾大小的金沙。玛格丽塔舀起一捧,然后举起来,张开手指,任由它们如丝绸般在她的指缝中流淌。
“天呐,皮耶罗,”拉斐尔问他,“你上哪儿弄来的这些?我记得你不怎么收受贿赂——你通常只收取那些需要你拿出去贿赂别人的分量。”
“约翰的。”皮耶罗说,嘴唇抽搐着,“他失踪了,和他的情人一起。”
但哪怕是约翰也不可能有那么多的财富啊。
皮耶罗丝毫不怀疑约翰恐吓、勒索的能力,也一点不怀疑约翰的贪婪,只是约翰的权力远不足以让他搜刮出这些宝石。
再怎么疯狂地压榨,他最多也只能用金沙填满箱子。成色如此完美,工艺如此精湛的宝石,并不是光用钱就能买到的东西。
拉斐尔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我是记得约翰喜欢有权有势又很年长的女人,你觉得……?”
皮耶罗捂住了脸。
“……我和你有同样的猜测。”
他们都为这个共同的新发现沉默了一会儿。
“没想到约翰还有这个本事。他看上去也没那么擅长甜言蜜语啊,长相也不是贵妇人通常会喜欢的样式。难道他在那事儿上的表现特别好么?”拉斐尔匪夷所思地摇头,“可他是个胖子啊。”
“……”
“他在床上的表现尚可。但他不是用那些表现得到礼物的。”玛格丽塔忽然插嘴,又在皮耶罗惊骇万分的视线中坦然自若地补充道,“我认识他的情人,我们甚至算得上朋友呢。”
至于她是怎么认识贵妇人的……谁都没问,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之处。看看她吧,没有人会为她关上大门的,除非守门人是瞎子,可谁会要瞎子守门呢,恐怕只有疯子吧。
但皮耶罗的心中萌生出微弱的希望。他满怀期待地问:“你认识瓦伦蒂诺夫人?”
“当然啦。”玛格丽塔说,她把玩着两枚红宝石,让它们不断地碰撞出清脆的声音,“我还认识所有的女巫呢。”
“哈哈。”皮耶□□巴巴地笑了一声。
这显然是个玩笑,但略带一点讽刺,因为约翰和瓦伦蒂诺的失踪必须有个结论,教廷公开的理由是他们受了女巫的蛊惑;私下里不被提起,也就是说,人人都知道的另一个理由,则是这对情人业已私奔。
但这次拉斐尔没有笑。他举起一杯葡萄酒,浅浅地啜饮了一口,放下酒杯后,他的腮边浮现出动人的晕红。
皮耶罗不想在女巫的话题上详谈下去。因为,好吧,坦白地说,像是玛格丽塔这样的美人很容易因为超越了世俗的容貌被质疑为女巫,然后,要是她不能在短时间内攀上个大人物——那倒不是说这对她来说很难做到,可玛格丽塔有那种绝不攀附的气质——毫无疑问,她会在火刑架上被烧成焦炭,火堆边或许还会围拢为之欢呼畅饮的蠢货,大部分是那些清楚自己没可能一亲芳泽的男人,少部分会是嫉妒忿恨的女人。
“你想知道他们去哪了吗?”玛格丽塔问。
皮耶罗还想再笑两声,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他实在是分不清玛格丽塔什么时候在开玩笑,什么时候在认真说话,在他看来玛格丽塔从头到尾都很认真,就算是那个“虫子飞进嘴里”的玩笑也逼真得吓人。
“我不知道。”他说,观察着玛格丽塔的表情,“我不该问不想知道答案的问题,对么?”
玛格丽塔耸了耸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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