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隔年,冬雪即将落下时,慕广寒终于下定决心不再等下去了。
他想,那片酸梨林是好。
可再怎么美,也远不他如月华宫的后花园。
所以又何必呢?还不如留在后花园的山坡,看坡上那一大堆月色下星星点点的菟丝花,和那无边无际、海一样的湖。他还可以捧着一堆外面买不到的点心,一堆外面买不到的书,一人独享。
反正……
反正这种事,也不是人生中第一次了。
不是第一次被人讨厌,亦不是第一次希望落空。
习惯就好。
可那一整个冬天里,他始终还是会一遍一遍地想,他究竟做错了什么呢。
是因为最后一次见面,楚丹樨看过了他如今的样子么?
如果是那样,倒也正常了。
他确实难看。
不怪别人。
……
如今二十八岁的慕广寒,再回首去这段过往,已然无法完全代入当时的心情。
因为在如今他的看来,当年的一切沮丧、胡思乱想,都只是出于他单方面的猜想。
而真实原因是什么,他至今都还不知道。
所以当初怎么没找楚丹樨问问清楚呢?
月华宫又没有限制城主的行踪,与其一个人躲起来每天偷偷掉眼泪,不如鼓起勇气当面去问楚丹樨一句。
唉。
不过他以前,好像一直就是这么个性子。
就连后来离开月华城,再遇到那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前任时,也都是就被嫌弃以后,那么默默算了。
……但其实。
他又在怕什么、逃避什么。
是怕听到别人不肯要他的真实理由么?可那理由其实最多无非就是他丑,他舔狗。
不仅他知道,全天下看过他话本的人,全都知道。
哎。
慕广寒庆幸,如今的自己,终于是长成了一副刀枪不入、油盐不进,年少时想都不敢想的强悍模样。
如今的他,已经不愿意去想自己当年有多难过、多可怜了。
反而唯一遗憾的是,自己当年真是傻啊!
有很多该占的便宜都没占到。尤其是在这时面对小小的楚丹樨时,他明明本该是具有压倒性的优势的!
他完全可以直接跟长老点名指定楚丹樨做玩伴。把他留在月华宫,没有自己的允许不许走。
“……”
但他当年害怕被讨厌,唉。
……
时隔多年,慕广寒终于在楚丹樨的记忆中,找到了当年纠结疑惑的答案。
八岁的楚丹樨,在月塾一如既往地优秀、一骑绝尘。
大多孩子都崇拜喜爱他,却也架不住总有那么几个人,羡慕嫉妒恨,处处看他不顺眼。
那几个孩子拉帮结派搞了个小团伙,私底下一直想要找楚丹樨的麻烦,却始终找
不出他的任何破绽。
直到那年,有人发现了酸梨林的秘密。
那几个孩子终于捉到机会。一整个冬天,都在月塾里大肆抹黑、奚落和孤立楚丹樨。
“啧啧啧,怪不得大伙儿平常叫他,他都不情愿不出来。”
“原来是看不上咱们,忙着去讨好‘城主’了哇。”
“也是,想必城主能从月华宫里,带出来些好东西送给他吧?”
“说起来还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他爹爹当初,不就是想方设法讨得老城主欢心,才当上了月华城最年轻的长老?”
“哈哈……哈哈哈,真可笑啊,还护着他呢?可你们在这替他说话,也不看看有没有空搭理你们啊?”
持续的流言蜚语,让平常最爱缠着楚丹樨的孩子,都跟他产生了隔阂。
那个冬天,在慕广寒不知道的地方,楚丹樨被所有人孤立。
没有人再等他一起上学,也没有人愿意同他一起习武、练剑、吃饭。
好在来年开春后,一切过不友好又被淡忘,楚丹樨身边渐渐又有了欢声笑语。
唯独小团伙还在虎视眈眈,下学后闲着没事就堵着他:“喂,楚丹樨,你该不会又要去梨子林找那个丑八怪了吧?我们可是会告诉大家哦。”
“……”
春天匆匆而过。
夏天,九岁的楚丹樨,成了那一代最年少就获得食梦林历练资格的孩子。
林前,慕广寒解开封印。
却在楚丹樨进入之前,偷摸抓住了他的衣角。声音很轻,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
“我……”
“我陪你,一起去,好不好?”
新人历练并不危险。但因林子有所变异,城主陪着肯定是更安全。
楚丹樨闻言低眸,黑色的睫毛掩盖了他的眸光。
他身后,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他。有同学、亲友,更有等着造谣看他笑话的人。
“不必。”
“可是……”
楚丹樨冷冷挡开他伸过来的手。
那一下力气大了些、有点疼。
慕广寒僵住,眼里闪过一丝震惊难过。但他毕竟已做了几年城主,早学了会如何保持体面。
很快调整情绪,不让别人看出来他快要哭了。
而楚丹樨只是沉默提剑,转身进了林子。
时隔多年,在楚丹樨的回忆里,慕广寒才知道,其实那时的楚丹樨也并不好受。
进了林子以后,他看着自己发红的手指,一个人默默站了很久。
……
很快又过去小半年。
那一年的玉秋祭,楚丹樨第一次给月华城主准备了礼物。
一只胖胖的兔子灯。
记得小时候慕广寒住在他家时,就特别喜欢他娘亲姜蚕粘的兔子灯。姜蚕那时也常笑着说,阿寒喜欢这个也是应该。
毕竟广寒宫里,本来就该有兔子。
这灯是楚丹樨学着她的手法粘的。可在附带礼单的信笺落款时,却又犹豫了。
他该写什么呢?
祝福的话,好像太过虚假客套。可真实的言语,又……
犹豫了一整天,最后楚丹樨只是折了一支月桂,放入匣中。
那是他们最心照不宣的儿时回忆。
他想,慕广寒只要看到,一定能明白。
可是啊。
可是那一年,实在是发生了很多事。食梦林中多次爆发时空乱流,月相变动又导致了城外山下的雾瘴。
种种天灾,让慕广寒作为城主消耗了大量月华。再加上一整年的心情抑郁,只觉身心俱疲。
月华城百姓知道他劳碌,当年送来的慰问礼又特别多。
楚丹樨的小礼盒,就这么被成堆物淹没其中,搬进库房落了锁。
从那以后,至今十余年,慕广寒都不知道那个匣子的存在。
就这么错过了月桂枝和胖胖的兔子灯,以及包含在其中的……一些少年心意。
他也更不会知道,在那一年的冬天,直到大雪封山之前,楚丹樨都默默在酸梨林里等他。
可笑的是,那一年的慕广寒,是从初春等到了深秋结束。
他放弃的隔日,换成是楚丹樨在那里等他。
造化弄人,他们谁也不知道对方等过。
最终谁也没能等到对方。
……
慕广寒再次见到楚丹樨,已是隔年的新春灯会。
他不想去,无奈拗不过长老们的生拉硬拽,只得勉强跟他们前呼后拥地逛了几圈。
其间,巧遇了楚丹樨好几次。
可他又怎么可能知道。之所以在每个路口处处巧遇,是因为楚丹樨在每一个能等到他的路口都刻意放慢了脚步。
年少青涩,多少心念。
埋藏太深,最终无人知晓。
在精巧的花灯下擦身而过时,慕广寒心里叹道,又何必强求呢?给别人徒增烦恼,不如装作没看到。
楚丹樨想的则是,阿寒看来是不想再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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