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青好似被惊醒般重新睁眼,迷惘的目光转为决然的坚定。
凡人这一世,经历满面喜怒哀怖、一心七情六欲、半生爱恨情缠……
有人放纵沉沦,就有人坚守不悔;有人机关算尽,就有人赤子丹心;有人可当千刀万剐,就有人应得无尽相酬……纵使天道不可逆,纵使力量微薄,也有人永不肯就此陷入绝境!
众生芸芸,至浊至恶却至清至善,至苦也至乐,至情亦至性。
这一刻,沈长青真正看清了苍生的模样!
大道虚无缥缈,谁都不曾得见,苍生却近在咫尺,鲜活如斯。仙神舍近求远,求的究竟是道,还是一副如止水的铁石心肠?
“看好她。”沈长青沉声叮嘱着,挥袖送出浮光,载着将其余几人缓缓向下落去,自己却尤自立在半空。
周粥整个人都被这惊变后的狼藉与疮痍刺痛得近乎麻木了,可她还没能任由自己在自责的泥沼险进去多深,忽地发现四周光景变换,立刻回过神来,下意识伸手去够住沈长青在风中翻动的衣袂,才发现自己已离得他太远了!
“沈长青你要做什么?!你和这事本就无关,不要你插手——我现在把那劳什子灵气还回大道!”
燕无二从方才起身体就已是强弩之末,甫一落地就昏了过去。
百里墨喊来太医院的人给给他止血疗伤,一个没留神竟叫周粥抽走了自己仵作腰带上的小剖刀,当即惊出一身冷汗,厉喝道:“住手!别忘了你的身份!京中十万人家,多少人生死未卜,你要置皇城内外这么多百姓于不顾吗,陛下!”
被唐子玉荼毒久了,百里墨这一喝还真就像模像样地把周粥喝住了。
只见她手中一松,那小剖刀叮一声就落在了地上。
随后她怔然地抬头仰望沈长青。他也正垂眸将视线流连在她身上,唇边浮起浅笑,双掌翻覆间青光迸耀,似正结着某个极为复杂的咒印。
周粥有片刻的恍惚,只觉此刻沈长青在风雷中巍然不动的身影,竟依稀与在梦境里所见千年浩劫中悬立天地间的那道青影重叠在了一起……
她的目光始终不肯离开他分毫,启唇却是在冷静地吩咐百里墨:
“传朕旨意,皇城禁军、京畿卫立刻点清还有多少兵士可用,一条街一条街地搜救被压在废墟下的百姓。京兆府并水龙局调集所有可用之人前往城中各大粮仓清理点数,以备发放。太医院所有医官医女未伤者,半数留在宫中救治,半数去往京中医署汇合,并抽调民间各医馆人手……”
“是!那陛下你自己小心,臣顺便把唐子玉找来,等着——”
百里墨不敢多耽搁,俯身捡起那小剖刀就跑,想着唐子玉说话比自己更好使,还是得找他守在周粥身边才妥当。
滚动的惊雷携着万钧威势往皇城上空逼近,仿佛下一刻就要对空中那道身影施以灰飞烟灭的极刑。
明白沈长青想做什么后,周粥心中反而却释然了,只是牵动唇角,弯起眉眼,一瞬不瞬地凝视他,想将这一幕刻进心神的最深处。
一界区区五百年修行的小仙自比不上拥有磅礴神力的青帝,但好在,沈长青要救的不是天下苍生,而仅仅只是这天下苍生中的一隅。
他回忆着虚境中青帝所结之印,手中动作并不滞涩,居然有种一回生二回熟的稔然。随着结印完毕,周身仙力源源不断地涤荡开去,在空中化作片片泛着青绿微芒的嫩叶,飞向四面八方,在街头巷陌打着璇儿落下,仿佛润物无声的细雨,滋养罢旧的枯败,又浇灌下新的生机。
孩子重新唤醒了父母,儿女合力扶出了老人,恋人间紧扣的十指微微动了一下……
“大夫,他还有气!快救他!”
“快!搭把手,这下面的人还活着——”
无数人在这一刻热泪盈眶,却只有周粥一人含着泪,望见了沈长青的青丝化暮雪。
“沈长青——”
周粥攥下心口前的那滴本命醋,奔向从空中跌落的那道青影,如同奔向了自己一生最后的归宿。
方才的咒印几乎耗尽了沈长青全部的元神之力,他摔得结结实实,扬起一地尘埃,再抬首连视线都已模糊不清,只能狼狈地撑起身子凭本能张开双臂去拥住她。
可温热的鲜血先一步溅上了他苍白的面容。
“周粥!”
“陛下!”
赶来的唐子玉冲上来一脚踹翻刺客,沈长青同时上前一把接住了倒下的周粥。
“哈哈哈——我报仇了!师兄,我终于为你报仇了!”是在混乱中乔装成普通医女的冯老太医。
大家都是劫后余生,灰头土脸,为了救人来来回回地奔走,行色匆匆,根本没人注意到她在袖中藏了把淬毒的匕首,更没人想到她会在经过周粥身后时忽然行刺!
然而冯老太医那快意又癫狂的呼喊很快就低弱了下去,只剩下喉头里还在呵呵作声,等旁边的太监反应过来将人从地上拖起来时,才发现她这一跌不凑巧,被废墟中烛台的尖钉斜刺进了太阳穴。
死在冯老太医手中,这或许已经是最圆满的因果。
心口被人从后头捅了个对穿的窟窿,周粥痛得连龇牙咧嘴的力气都没有了,手中攥着的本命醋也滚落在了身侧。
“快!快找太医来!”唐子玉只愣怔了一瞬,立刻高喊着命人把在附近的太医都带了过来,围着周粥挨个把脉。
“哎,这回总算是要死了……”周粥见那些太医一个个皱眉摇头,转而冲沈长青笑得如释重负,“太折腾了,你千万别再救我了……”
沈长青瞥了眼天边将成的雷殛之势,轻轻点了点头,抽空自己体内最后一点儿法力来凝聚清气,汇入她的伤处减轻疼痛:“吾陪你一道。不救了。”
于是周粥就着清气的缓解,艰难地喘了口气,唤住还在逼迫太医想办法的唐子玉,话音断断续续:“唐爱卿,朕大限已至……心中早有准备,你也该有所觉察到吧?让他们去救旁人吧,别再逼出第二个冯太医……”
“陛下,是臣来迟……”唐子玉跪倒在她跟前,悔恨自己为何要去校场处置叛兵,之后又为何转去小灯子处帮忙安抚赴宴受惊的皇亲国戚与朝臣。如果他能一直守在周粥身侧,如果他能早来一步——
周粥笑着摇摇头,又问:“皇舅如何?”
“王爷只受了一点擦伤,立刻就带着身边亲随出宫救人去了。臣已派了一队禁军护送,确保万无一失。”唐子玉很清楚她此刻因何读只问起东平王一个。
“做得好。”周粥闻言欣慰,忍痛将闷哼咽了回去,“趁朕现在还有一口气,朕想听你把……把遗诏宣了……”
唐子玉眼眶已然全红了,双手死死攥紧了又陡然松开,将怀中取出一卷圣旨,起身走向众人,颤抖着手将圣旨托平,展开,每一个动作都像是要用上全身的力气。
“奉天承运,大行皇帝,诏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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