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亲蚕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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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蚕礼,乃是季春之月由皇后躬亲蚕桑之事的典礼,所祭祀的蚕桑之神便是轩辕黄帝的元妃嫘祖。
有皇后亲自采桑养蚕,民间自然也要效仿,重视纺织。故而自唐开国以来,贞观年间便有长孙皇后分别在贞观元年和贞观九年行亲蚕礼。
当然,彼时的亲蚕礼还非正式的中央祭祀,直到永徽三年,也便是前年,李治才将亲蚕,或者说“先蚕”,列入了中祀里。
这份规章流程并不简单。诸事筹备、斋戒五日、摆驾出宫、亲蚕典仪、劳酒,以及最后的摆驾还宫,随后收尾,都堪称繁琐,极为消耗心力。
因此,当李治将亲蚕礼的事宜托付于王皇后的时候,由于舅舅柳奭授意,王皇后就用上述理由拒绝了,使得李治不得不将他当政期间的头一次亲蚕礼交托到下属官员的手中。①
这次亲蚕礼的举办,很难说是否起到了李治原本想要达成的效果。
或许,在无人看到的地方,他和这位世家大族出身的皇后之间又划开了一道裂隙。
而他突如其来地旧事重提,让王皇后当即警觉,这是否是要同她算旧账的意思。
好哇,她来找武昭仪的麻烦,陛下便先清算起另一遭旧事。
这偏私之心已是溢于言表了。
可当她抬眸朝着李治看去的时候,却只见陛下将目光看向她怀中的婴孩,流露出了几分为人父的柔和,好像并没有她想象之中的责问意思。
王皇后犹豫了一瞬。
莫非……这真只是陛下在有感而发?
“皇后缘何发愣?”李治再行两步。
因殿中和暖,不必再以裘衣御寒,他便解下了身上的外披朝着身后随侍的宫人递了过去。
这位年轻的帝王虽有些体弱的毛病,但打眼望去仍是长身玉立,风姿不凡。在这张亲和力绝佳的脸上,也实难看出什么算计之色来。
王皇后未及开口,李治接着说了下去,“现今已是二月,若今岁皇后愿行亲蚕礼,也就剩下不到半月的时间了,还来得及。不过倘若皇后身体不便,朕也不需多勉强了……”
这后半句话说出之时,听来倒是情真意切。
明知不当如此,王皇后还是恍惚想到了贞观十九年时候的情况。
彼时她和李治成婚才两年光景,先帝亲征高丽,留下太子李治留守定州,父子二人以飞表奏事传讯,而在期间,李治一度因为她生病延迟了给先帝的回信。②
那时候的他们……
然而她刚想到这里,就见随同李治一道回归安仁殿的武昭仪小步上前,意在将仍抱在王皇后手中的小公主给接走。
这举动乍看起来并无不妥——皇帝皇后交谈,小公主在其中算个怎么回事?
可瞧见这留到陛下下朝才一并归来的女人,王皇后还是下意识地咬了咬牙,也当即抹消了她对于过往的回忆。
情分这种东西,既然已经是没有
了,便不能希冀于它还会凭空长出。
她没有单纯到这个地步。
又见李治还看着她,似要等个答复,她连忙回道:“陛下既有嘱托,臣妾自当遵从。”
去掉修复感情之说,举办亲蚕礼对她并无坏处。
亲蚕礼需率领内外命妇一道举办典仪,虽实在繁琐劳累,却也最能在众人面前彰显自己的皇后身份,显示出自己大唐女主人的地位。
若是寻常时候她也不在乎这个。但当今之时,萧淑妃宠爱分薄,只还仍有子嗣傍身,武昭仪后来居上,也先后育有子女,都使得她这个皇后的地位,真可以叫做摇摇欲坠。
要能借助亲蚕礼在陛下心中洗脱几分不佳印象,并稳固住自己的地位,倒也未尝不可一试。
眼见她答应下来后,在李治的脸上流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王皇后可以确认,自己的这个选择真没有做错。
李治又已上前来握住了她的手,“那么此事就有劳皇后操心了,倘若所遇杂事繁多,便令萧淑妃从旁协助,为你分忧。”
他似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武昭仪方生育不久,又要费神照看阿菟,前几日还闹出了些婴孩病弱的风闻,便无暇参与这亲蚕礼了。”
王皇后脸上的神情僵硬了一瞬,“陛下大可放心,六宫二十四局宫人各有所长,臣妾为统领之人,不至因此劳损肌体。”
所以什么要将杂务托付给萧淑妃,就大可不必了。她自己能解决各种麻烦。
她也算听出来了,李治这话中还有些敲打之意。
“费神照看阿菟”一说,不过是要让她少将小公主的折腾降罪到武昭仪身上。
虽然今日她也确实没抓住什么把柄,还觉得小公主格外有趣,可将这话明晃晃地摆在台面上,还是让人……让人不快!
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她早已习惯了李治这两年间的表现,她竟觉得此种一抬一贬的做派才是陛下的风范。
也越发让她确定,自己是该趁机抓住亲蚕礼机会翻身的。
这番思量并未表现在王皇后的脸上,她想了想补充道:“只是陛下需将有司官吏借我一用,才好令亲蚕礼办得妥当风光。”
李治拍了拍她的手背,“这是自然。不过还有一句话我要先同你明言,朕意在将籍田礼与亲蚕礼一同办理,只怕是并无多余精力顾及这边。六宫宫人如有不听皇后号令之人,自行惩处、肃正纪律就是!”
王皇后讶然,“籍田礼?”
李治:“有何不妥吗?”
“不,”王皇后回道,“并无什么不妥。臣妾只是有些奇怪,陛下好像将这个时间延后了。本以为今年是不打算举办了。”
但细想之下又没什么问题。
李治口中所说的籍田礼,和亲蚕礼的情况有些相似,不过这是由天子带头耕一坺土,由公卿随同,以示对农业的重视。
去岁大旱,不便行此礼,以防有堕天子威名,今年倒是可以了。
自这春初开
端,便已由雪转雨,想来是个落雨频频之年,当然得趁着此时亲历农耕告诫万民。想必是因春初天时极好,李治才有了这出算盘。
一想到这里,王皇后不疑有他,“臣妾尊奉陛下诏令办事就是。”
陛下行籍田礼,皇后行亲蚕礼,真可谓是——帝后各司其职。
想到此番前来安仁殿,既在这小公主身上找到了几分慰藉,又在陛下这里得了个美差,她的神情松快不少。
此地毕竟不是她的地盘,她只再同李治闲谈了二句,便告辞离开了。
她这一走,安仁殿内此前因她到来而紧绷的氛围也随之一松。
可算是逃过一劫了……
这些宫人脸上的表现看似细微,却瞒不过李治和武媚娘的眼睛。
两人相顾一笑,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休息,将这主殿留给他们二人交谈。
这些宫女大约是因王皇后的到访受了不小的惊吓,不如让她们各自休整心情去。加之二人本就有些不当为外人听闻的话要说,就更不需有人在旁了。
武媚娘小心地将怀中的小公主放回了床榻之上,见这不知愁苦的婴儿还转头对着她发笑,忍不住点了点她的眉心,“今天你算是立了个小功,没哭闹着把皇后殿下给得罪了。”
武清月眼神无辜,在心中回道,她又不傻,当然知道在什么时候应该哭什么时候应该笑。
此前的哭是为了给自己争取活命的机会,是哭得越大声越好。
现在的笑,则是为了防止母亲有被王皇后问责的风险,那笑得灿烂一点也没什么心理负担。
可惜不能凭此向着母亲邀功就是了。
但想到今日这一出,母亲还拉上了李治一并来此,还给王皇后分派了个差事分散注意力,大抵就是怕她在皇后手里出什么岔子,武清月顿时觉得自己这趟穿越,加上方才的演戏,都划算得不能再划算。
偶像亲自来救哎!
就是……有些遗憾。
倘若她没有记错的话,在历史上唐高宗一朝,亲蚕礼由皇后出席的场合全部出自母亲之手,头一次,便是那显庆元年三月的北郊祭祀。
突然加上了今日这出,则是王皇后拔得头筹了。
然而就在此时,她忽听武媚娘转头朝着李治问道:“陛下今日这一出,卖得是什么药啊?”
李治这人的脾性,武媚娘是清楚的。他如今的处境注定了他会在别人手上吃一点亏,但绝不会乐意吃亏太久,在真有不痛快的时候,或许在人前还会摆出个样子来,人后却会闹点脾气。
倘若这亲蚕礼和籍田礼同时举办,抬举了王皇后的地位,李治可不会在此刻露出这等神态。
青年神态若飞,眉目璨然,好一番计划达成的满足,甚至有点幼稚。
还以邀功一般的口吻回问:“媚娘难道看不出来吗?”
武媚娘是猜到了几分,但这种话,还是让李治自己说出来的好。
见她但笑不语,总归只他们
两人在此,李治也没有卖关子的意思,“昨日你与我说,成人若想换一张床,和婴孩一般大哭是不成的,倒不如跳出去,无非便是在说,若在长安处处受制,还不如换个地方办事。”
“我思前想后,觉得常用于避暑的麟游县万年宫便不错。历年消暑之时,有数月居于此地,诸多设施齐备,也不必担心耽误朝政正事。”③
“至于如何迁居此地,话也好说。”
李治一甩衣袖,语气果决,“便说皇后举办亲蚕,已有告劝关中东部庶民之意。然我李唐立足于关中,凡西往东千里之地,均为天子脚下,无有高低之分。故而……”
“今次籍田礼,就设在岐州,以示关照西面之民,不在长安了!”
岐州得名于岐山,岐山之前同属渭水流经之地的土地,确实是关中农耕田地的重要组成部分。
但自岐山至长安,已有三四百里之遥,与长安可算是两处地方。
万年宫便在岐州山中。
李治这话坦坦荡荡,却一眨眼就将权力中心临时挪出去了三百里,武媚娘都要被这“活学活用”和坑起皇后来不眨眼的表现给逗乐了。
又听李治柔声说道:“届时,媚娘也与我同往吧。”
方才在和王皇后的对话中,他也说了,武昭仪因需照看小公主的缘故,无法协助于亲蚕礼,那么再多一个不参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倒是这跳出长安去办事,本就是由媚娘提出的建议,当然得带上这个功臣。
倘若有人觉得恩宠优渥过甚,这份随驾的殊荣也可以先放在小公主的头上。
这么一看,这孩子倒是立了个功。
武媚娘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李治的神色,见他面上颇有一番将要展开手脚的踌躇满志,也不免有些心绪沸腾,“那么倘若臣妾并未猜错的话,陛下并不只打算在万年宫中停留过籍田礼,还打算再多留些时日了。”
李治并不介意于自己的算盘被人看出,颔了颔首,“籍田礼后,我意在携众臣滞留于此,商定处月部之事,大约还得两三月工夫。总归历年均要迁居万年宫避暑,滞留至六月末,今年不过是早一两个月前往了而已。”
但话是这样说没错,提前出行所带来的影响……
还是太大了。
王皇后与萧淑妃被他以亲蚕礼为由暂时留在了长安,那么之后是否要下旨令其前往万年宫,便成了李治可以操纵之事。等同于踢开了两个对他而言的绊脚石。
而籍田礼随行官员,也正是他为了随后的万年宫议事所准备的。那其中必定安排不少支持他下达政令之人。
他今日将亲蚕礼的任务布置下去容易,仅像是因皇后逗弄婴孩间有母性流露,于是有感而发,可实则——
他这种种举动都意在争取主动权!
他已不甘于再做这朝堂之上关陇集团的傀儡,要尝试着迈出他力主亲政的第一步!
这样说来……
武媚娘心中快速思忖,缺席于亲蚕礼,非但不会令她有所损失,反而因这伴驾万年宫的待遇,许有机会自这昭仪位置再往上走一步。
而此番能接触到的群臣中,若能为陛下寻到同盟之人,更与之接触一二,她的这场翻身仗便走得更加稳固了。
这可当真是个好消息!
谁能想到,这一切的开端居然是婴儿嚎哭争夺大床呢。
送走李治后,她回到床边摸了摸女儿的小脸,感慨道:“阿菟,你倒是我的福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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